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
伤怀永哀兮,汩徂南土。
眴兮杳杳,孔静幽默。
郁结纡轸兮,离慜而长鞠。
抚情効志兮,冤屈而自抑。
滔滔:悠久的意思。 孟:四季的第一个月。 莽莽:茂盛。 汩徂(音玉促):疾走。眴(音顺):古同眩,看。 杳杳(音咬):深暗幽远。孔空:很。 幽默:寂静无声。 纡轸(音瘀枕):隐痛在心,郁结不解。 离:通罹,遭遇。 慜(音敏):痛苦。 鞠:穷困。 抚:按,依。 効:通劾,考劾,这里是反思的意思。
刓方以为圜兮,常度未替。
易初本迪兮,君子所鄙。
章画志墨兮,前图未改。
内厚质正兮,大人所盛。
巧倕不斫兮,孰察其拨正。
玄文处幽兮,矇瞍谓之不章;
离娄微睇兮,瞽以为无明。
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
凤凰在笯兮,鸡骛翔舞。
同糅玉石兮,一概而相量。
夫惟党人之鄙固兮,羌不知余之所臧。
刓(音完):削。 圜:同“圆”。 常度:常用的法度。 易初:改变初衷。 本迪:旧说“本”是“卞”字的误写,“卞”通“变”,“迪”与“道”通。本迪,即改变道路。 章:彰明。 画:规划。 志:记。 墨:绳墨。 前图:过去的主张。 内厚:内心敦厚。 质正:品质端正。 盛:赞美。 倕(音垂):人名,相传是唐尧时的巧匠。 斫(音卓):砍。 拨正:曲直。 玄文:黑色的花纹。 幽:幽暗。 矇瞍:瞎子。 离娄:人名,传说是黄帝时人,以视力出名。 睇(音弟):斜视。 瞽(音古):瞎子。 笯(音奴):竹笼子。 骛(音务):鸭子。 概:古代平斗斛的横木。 鄙固:鄙劣顽固。 臧(音赃):美好。
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
怀瑾握瑜兮,穷不知之所示。
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
非俊疑杰兮,固庸态也。
文质疏内兮,众不知余之异采。
材朴委积兮,莫知余之所有。
重仁袭义兮,谨厚以为丰。
重华不可遌兮,孰知余之从容。
古固有不并兮,岂知其故也。
汤禹久远兮,邈不可慕也。
惩违改忿兮,抑心而自强。
离慜而迁兮,愿志之有象。
进路北次兮,日昧昧其将暮。
舒忧娱哀兮,限之以大故。
载盛:载负盛多。 陷滞:陷没沉滞。 济:渡,成。 瑾、瑜:都是美玉,这里比喻作者的才干与志向。 穷:本指贫困,这里指困窘。 非:通“诽”,诽谤。 文:外表。 质:内质。 疏:粗疏。 内:通“讷”。“文质疏内”,即“文疏质内”,是指外表粗疏,内心刚正。 异采:优异的才干。 材朴:即朴材,指未经加工的木材。 委:委弃。 积:堆积。 重、袭:都有增加、积累的意思。 谨厚:谨慎忠厚。 丰:充实。 重华:虞舜。 遌(音恶):遇。 从容:举止行动。 不并:不同时。 邈:久远。 惩:止。 违:同“愇”,恨。 不迁:不改变。 有像:有学习的榜样。 北次:北假为“背”,不的意思;次,休止。 大故:死亡。
乱曰:
浩浩沅湘,分流汩兮。
修路幽蔽,道远忽兮。
曾伤爱哀,永叹喟兮。
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
怀质抱情,独无匹兮。
伯乐既没,骥焉程兮!
民生禀命,各有所错兮。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
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浩浩:水盛大貌。 汩(音古):水流貌。 修:长。 幽蔽:阴暗壅蔽。 忽:渺茫。 匹:伴侣。一说“匹”为“正”字之误,“正”通“证”,无证的意思。 伯乐:春秋时善相马者。 程:品评、识别。 错:通“措”,安置。 定心广志:心志坚定广阔。 曾:通“增”,增加。 爰哀:哀伤不止。 谓:说。 让:避免。 勿爱:不爱惜,舍弃。 类:榜样、典范。
【今译】:
初夏的时光温暖而悠长,
草木茂密莽莽苍苍。
心中的悲伤是那么的长久,
遑遑中我来到南方。
放眼望去眼前一片迷蒙,
四野寂静不闻丝毫的声响。
我委屈苦闷郁结不解,
遭受痛苦久为穷困所伤。
体味自身的情意反省心志,
我虽受委屈却压抑着悲怆。
想削去楞角变方为圆,
可常用的法则不能废弃。
改变初衷背离常道,
必将为君子所鄙夷。
我的主张像绳墨一样清晰,
到现在仍然是坚定不移。
内心敦厚,品质方正,
必将为君子所赞许。
巧匠不挥动斧头,
怎能察看木料的直曲。
黑色的花纹处在幽暗的地方,
只有瞎子才说没有纹理。
离娄眯着眼睛斜视,
瞎子才以为他看不清东西。
把白的当成是黑的,
把上与下错乱倒置。
凤凰被关在笼子里,
鸡鸭却在狂舞乱飞。
美玉与石头混杂不分,
优与劣竟然一概而论。
那些小人如此鄙陋固执,
怎能理解我美好的操行。
责任重大啊重负在肩,
我滞陷在泥坑主张难以实现;
怀揣珍宝,手持着美玉,
却不知怎样拿给人看。
村里的狗成群的叫喊,
不能理解的事物使它们不安;
诽谤才俊,怀疑英杰,
那些小人啊丑态毕现。
我外表粗疏又木讷少言,
众人都不知道我特异的才干。
就像栋梁之材堆弃在一旁,
都不知道我所具有的内涵。
我积累仁义,使之圆满,
又以谨慎和忠厚为念。
舜帝是不会再遇到了,
谁能了解我的行为心愿?
自古以来圣贤生不同时,
谁又知道这其中的因缘?
汤和禹是那么的久远,
久远得遥遥不可追攀。
我抑制着怨恨和忿懑,
努力使自己心定意坚。
遭遇忧苦我绝不改变,
愿我的志向能为人借鉴。
前去的路没有休止,
日光昏暗天色将晚。
让忧愁和悲哀暂且舒缓,
死亡已经来到了我的身边。
尾声:
浩浩的沅水和湘水啊,
各自滚滚奔流向前。
路漫长而阴暗壅蔽,
前途遥远而又茫然。
不断的忧伤无止的哀怨,
心中悱恻我长久地悲叹。
昏浊的世间没人了解我,
人心各异啊,我又能向谁倾谈?
我怀藏着美质和真情,
世无同道啊何等孤单。
既然伯乐己经死去,
千里马由何人来品判?
人生来就领受着天命,
各有安排无法改变。
我心意坚定,志向高远,
对于恐惧,我再也不会畏惮。
知道死己经不可避免,
我绝不会把生命爱怜。
明白的告诉前贤诸君,
我将以你们为我的典范。
【作品赏析】:
司马迁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屈原)“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投汩罗以死”。《怀沙》是屈原的绝笔,是他告别这个世界前最后吐露的心声,司马迁怜惜他敬仰他,将全文记录到《史记》中。
《怀沙》大致可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正文,第二部分是尾声。正文部分可称之为回顾,尾声部分可称之为明志。
自屈原放逐,忿而作《离骚》,抒发了心中的怨忧之后,怀王还是不能容他,后来的倾襄王同样也不容他。在长期的流亡生活中,忍受着困苦、冤屈和焦虑的折磨,忍受着对郢都的思念和对返回朝中的渴望的折磨,形容枯槁,度日如年。屈原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又不愿改变自己的原则,人又渐渐老去,楚国的政治没有一点改变,觉得到了追随彭咸,以死明志,以死警醒社会的时候了,于是写下《怀沙》后自沉汩罗江。《离骚》与《怀沙》,是屈原所有作品中从内容到风格都最为相似的两篇作品。从逻辑上看,有《离骚》就必有《怀沙》,《离骚》种下了因,《怀沙》只是其果,因为屈原在《离骚》中“责数怀王”,大为不敬,客观上起到了更不为怀王所容的作用,其中又反复表白世道昏浊、虽体解也不改其志的决心,又有“愿依彭咸之遗则”、“将从彭咸之所居”等决绝的誓言,以屈原的好修,又岂能食言?所以,《怀沙》是《离骚》的延续,是《离骚》的尾声。但是,两诗还是有所区别,《离骚》中怨愤之气浓烈,行笔恣肆任意,虽失意无奈却未去豪雄之气;而《怀沙》中怨愤已不是主要的东西,丑恶的现实也即将远去,对于死,虽有一丝淡淡的哀伤,却是从容不迫。屈原在意的是自己的品德是否合乎君子之道,立意的不同使《怀沙》显示出来的是平静从容,庄严凛然的气象。
《怀沙》开篇就把我们带进了一片平静的景象之中:温暖、生气盎然、空蒙而幽静。可是在这样美好的景象里,诗人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愉悦,而是沉浸在因长期的穷困和冤屈带来的痛苦之中,强自压抑着,他想尽量以一种平和的心境来反省自己。
象《离骚》一样,屈原在《怀沙》中夸赞自己的美德,鄙薄党人的卑劣,痛斥风气的腐败。但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屈原只是出于意气,现在却已知道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到了盖棺定论的时候了,因而对自己的评价十分的慎重。首先是评价的标准,屈原选取了两种标准:用“度”和“道”来衡量。“度”是法则,是最基本的行为标准;“道”是君子之道,是做人的最高标准。使屈原感到欣慰的是,他没有“刓方以为圆”,也没有“易初本迪”,这些变节和改变初衷的行为既不合于度又为君子所不耻。而自己的“章画志墨”、“内厚质正”,则为君子所赞美。屈原对自己行为的较高评价是“重仁龚义,谨厚以为丰”,这是说自己非常看重对道德行为的自觉追求,对于当时一般人们最不屑为的行为,屈原却勉力恪守,甚至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屈原早已认识到,法度和道德不仅对个人,对社会、对国家都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道德,更是一个正常完美的社会的重要基础,因此,他不仅以先代圣贤为榜样,处处合乎道德的规范,也希望自己死后有一个美好的评价,能留下风范让后人有所借鉴,这就是屈原在《怀沙》中所要表达的真正含义。
与写《离骚》时不同,屈原不再等待君王的醒悟,因为足够长的时间已经证明君王是不可期待的了,即使自己的死也不可能使他们醒悟。也不再求为世人所知,因为这些世人,都是些瞎子,看不到别人的才干,或是不愿看到别人的才干。他们“鄙固”、“庸态”,“非俊疑杰”,象狗一样,对不能理解的事物和光明正大的人吠叫。楚国已无可救药,因为楚国的政治已混乱到“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同糅玉石兮,一槩而相量”的地步,所以自己才“任重载盛兮,陷滞而不济。怀瑾握瑜兮,穷不知所示”,才会“众不知余之异采”,“莫知余之所有”。屈原对那些把楚国弄成这样的人深恶痛绝,为自己没有生在重华、汤禹的时代而遗憾。既然楚国的政治现实已黑暗如此,希望已不再存在,实践自己追随彭咸的诺言的时刻便已到来,所以屈原调整心态:按压愤恨,振作精神,舒缓忧戚,准备从容赴死。
第二部分即尾声,可以说是屈原的诀别之言。起始一句“浩浩沅湘,分流汩兮”,是屈原对祖国山河的留恋,无限的情意,尽在此中。“修路幽蔽,道远忽兮”,是指振兴楚国的路还很艰难遥远,自己是无能为力了,有志于振兴楚国的志士,则“任重”而“道远”,这是屈原对楚国难以割舍的眷念,也包含着屈原对后辈志士的勉励。屈原是一个坦荡磊落的君子,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遗憾,他一生中最令他耿耿于怀的三件事是:没有同道知音;没有赏识自己的伯乐(指明君);人心不可谓(指党人);这是屈原对生于浊世的悲哀。屈原留给人们的最后一句话是:“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这是以死明志,以死激励后代同志,将风范留给后人。
屈原的一生,大约经历了由任到疏、到迁、到放四个阶段,可是不论在怎样的情况下,屈原追求个人道德修养完善的执著,一直都没有改变,屈原到死都不改变自己的初衷,视气节为生命。对于党人,屈原始终都抱着憎恶的态度,至死都不放过对他们的抨击。对于楚国的命运,他始终都无限的关切,至死都牵挂于心,放心不下。屈原对自己一生的评价是极慎重又恰如其分的:内厚质正,仁义谨厚,没有违背君子之道。
屈原对当时楚国的黑暗现实的描绘,是他的其他作品中所没有的,可以作为史实来看待。如不给人才发挥的机会,埋没人才;打击、猜忌忠贤;少见多怪,对不愿接受的事物群起而攻之;真正怀瑾握瑜、德才兼备者报国无门;黑白不分,上下颠倒,社会失去判断标准;小人当道,朝政混乱等等。诗中“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四句,是封建专制社会中小人乱政的真实写照,真可说是千古名句。屈原说“重华不可遌”、“汤禹久远”,实际上是对倾襄王朝的否定。
屈原以死明志,既是对楚黑暗政治现实的抗议,又是对后辈志士的激励。“修路幽蔽”、“任重道远”;“定心广志,余何畏惧”;“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这些沉重而掷地有声的豪语,出自一个献身于祖国之人,对后代的仁人志士影响极为深远。
(春秋、战国,代表东周的两个时期。西周时的皇族分封,到东周时演变为东周列国,周已名存实亡,列国间相互争斗血拼,是中国历史上最特殊的时代。春秋时,因天下大乱,各诸侯国急需各类人才,一时间,诸子百家兴起,是中国历史 上思想最活跃的时代。这些思想家从各自的立场开出治世的药方,而另一些有能力的投机者,则游走在不同的权力中心。他们可以朝秦暮楚,可以合纵连横,没有道德的负担。其中,像李斯、商鞅、韩非子、张仪、苏秦等等,都是游走的谋士,是棋手,每一个列国不过是一枚棋子,他们心里都装着一个叫“中国”的大国。春秋的角斗,产生了“春秋五霸”,到战国时,又成了“战国七雄”。屈原是战国时楚国大夫,他又是皇亲国戚,身份成了他的负担,纵使他有一流的治国之才,他的情感眼光终不能出离楚国,如果他伴随的是一个明君,则他可以有一番作为,可惜他相伴的两个君王都昏聩不堪,辜负了他一片忠心。他被权力冷落后,个人的屈辱和楚国的命运一直在他心内纠缠,他的信仰、他的理念,像唐·吉柯德一样执着,两者的精神状态都有点相似,只是他更苦闷。好在他把他的心路历程都记了下来,使我们今天看到了叫“楚辞”的诗句,借以了解当时的他和那一段历史。我们今天赞扬屈原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诗人,是没有错的,但是我们更多的是将秦始皇统一六国,书同文,车同轨,建立大一统的中央集权郡县制,认为是历史的必然和进步,六国维持分封是有碍历史的进程。那么,屈原的连六国而抗秦将怎样评价?他的爱国只是爱楚国,岂不掉价?这个问题有点尴尬,只能让道德的归道德,政治的归政治,无损屈原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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