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葱花
八月中旬，我回到老家朝凯。谈论家乡的变化时，发小说近几年不光农村变化大，我们前面的草原也在变化，不像以前那样荒芜。
第二天，我带着好奇，和发小开车去看草原。
我们走了四五公里，就到了我熟悉的巴音恩格尔草原，绮丽的景象展现在眼前：一簇一簇霸王、冬青葱茏地蹲坐在碧绿的草地上，像静卧的牛群，又像酣眠的驼队；茂盛的四合木相互拥挤着，伸展出遒劲的枝条；那俊俏的沙葱花，婷婷地冒出绿草尖，格外夺目。车子爬上一座小丘，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无边的沙葱花，冲下一道沟，抢眼的，还是望不到尽头的沙葱花，像一块无垠的粉红色薄纱轻浮在绿色的草地上。
沁人心脾的沙葱花香挤进车窗，扑入鼻孔，勾起我心底储存的记忆……
一九七六年，我们家随着大批移民来到朝凯，看着这块七沟八梁的沙地上长着沙蒿、白刺的地方，令人心寒，好在北靠黄河，南邻巴音恩格尔草原。
那年，我十四岁，星期天跟着大人出地里砍沙蒿、白刺，铲土。队长给我计半个工。这个我不关心，关心的是中午集体吃饭，劳动的人每人一块盖碗口的玉米面窝头，和一碗水煮白菜、山药条，上面飘几星油花。
新开垦的土地瘦，不长麦子，只能种糜子、玉米、豆类。可是，种进地里的种子还没发芽，就被一场风刮得无影无踪，人们不停地种庄稼，风不停地刮种子——库布齐沙漠上的一场风从春刮到冬，连根葱也刮得栽不住。到了秋天，只能收些不饱满的粗粮，喂队里的牲口，人吃返销粮：玉米、高粱、麸皮、干红薯片。
我念书要去十四五里路远的建设学校，中午不回家，在教室里坐凳子上，双手放到桌子上面趴着睡觉。母亲怕我饿，早早起来，用玉米面搅两碗牙糕，用筷子夹蝇头大的猪油，放进饭勺里，伸到火上面，再捏点杂蒙放油里，“刺啦”一声，散发出喷鼻的香味。母亲迅速将勺里的香油倒进牙糕里，用筷子搅拌均匀，盛一碗让我就热吃，另一碗装进一只没了把碰了沿的搪瓷茶缸，盖了盖，盖上包一块手掌大的旧白布，捆一根卫生香粗的麻绳，装进母亲给我缝的劳动布书包，这是我的午饭。家里人吃的是蒸红薯片，和玉米面糊糊，不放油炝杂蒙。
班里中午不回家的学生有六个，四个是兴建、建设的老户子，他们吃着白生生的白面馒头和香喷喷的白面烙饼。我和发小不敢拿出黄澄澄的玉米面牙糕吃，口水不停地返到嘴里，偷偷咽下去，待他们吃完干粮，互相追逐着跑出教室，我俩赶紧低下头用铅笔夹得吃一口，很多时间都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圪蹴进路边水冲下的渠沟里大口大口吃完再赶路。穿一件背心，一半是红市布，一半是兰市布拼成的，里面装了棉花是棉背心，冬天穿。掏了棉花就是夹背心，夏天穿，还积极参加“六一”儿童节，穿着母亲做的实纳鞋，拼命往前跑，为了取得名次，奖铅笔本子。
杂蒙是农村人须臾离不开的调味品。母亲随村里的女人们起早贪黑去巴音恩格尔草原摘的沙葱花，拌点盐用臼捣成粘稠得像牙糕一样时，手捏成圆片，放簸箕晒干，再用粗线串项链般穿起来，挂墙上，节省着吃。那时，家穷，买不起花椒、大料、干姜——杂蒙成了唯一的调味品。不论烩菜、面条、菜汤，都是用饭勺放了油炝杂蒙倒进去，吃起来格外的香。
开垦土地砍光了黄河南岸和草原之间的沙蒿、白刺，露出黄灿灿的明沙，库布其的风从河岸冲上来，卷起地上的沙子，刮得天昏地暗。人们不仅没有吃的，而且没有烧火柴。开地砍下的沙蒿、白刺，一部分人们抢回自己家烧火，一部分留着集体煮午饭。妇女们常常因为一苗沙蒿，或一截白刺根争得面红耳赤。饭不能生吃，人不能冻着，就偷偷赶着车去巴音恩格尔草原砍冬青、霸王、四合木、柠条，这些柴质硬，火焰旺，点着像浇了油。牧民不让砍，农民晚上砍，砍柴的人多，四季不停，渐渐地库布其的沙侵吞了草原，天开始干旱少雨，草原上没有了草，没有了沙葱花，人们也再没吃到杂蒙。
人们为了防风治沙，在新垦地的淌水渠塄上种树，房前屋后种树，淌着黄河水，树一排排一行行一簇簇地长高了，土地也渐渐成熟了，种着葵花、玉米、小麦。玉米秸喂牲口，葵花杆、玉米芯子烧火煮饭、取暖，人们不再去草原砍柴，开始盼望天下雨，草原上长起起草，长起沙葱，开花。没想到一批游民不计其数地涌进草原，白天搂发菜，晚上逮蝎子，踏遍了草原，有的人连草原上坟墓上的砖都给掀起来。草原依然荒芜，依然沙化。
那年，政府制止了捡发菜、逮蝎子，开始实行移民休牧闭牧，让草原自然恢复。草原上的植物才得以安宁的、自由自在的生长、繁衍。
我们走了一程又一程，不见羊群，只见野兔穿过路，钻进草丛；鸟儿勾着头、扑闪着翅膀、停留在空中，凝视着草丛；蜜蜂从一朵沙葱花上，飞到另一朵沙葱花上。再走，还是不见羊群，不见人烟，仍然是碧绿的草尖上覆盖着粉红的沙葱花。农民富裕了，种地实现了机械化，每家每户脱下的玉米芯子都烧不完。现在，朝凯人有了钱 ，柴禾也多的烧不完，不再毁坏草原。
我们走进一片大白柠条林，绿叶没过车顶，那乳白的笔直的枝干像女子修长的腿，伸进沙葱花丛，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我们才知道，太阳快下山了。我们调转车头，走出柠条林，踏上回家的路，红色的阳光铺在山路上，洒在粉红的沙葱花上。沙葱花映衬着绿色的草地，飘逸着醉人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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