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9日,广东佛山。叠滘水乡至今保留端午赛龙舟的习俗。(图/视觉中国)
在人类城市史上,佛山是一个奇迹。
这片土地原称“季华乡”,因在唐代贞观年间挖掘出三尊东晋佛像而得名“佛山”,成为珠三角地区的宗教圣地。
除此之外,佛山在城市发展进程中并没有什么优势,既没有大型港口之便,也没有丰富的自然资源,更不曾因作为权力中心而备受眷顾。
纵观全球城市,建筑史学家斯皮罗·科斯托夫指出,在城市诞生和繁荣的诸多因素之中,行政和军事力量的推动是最直接的。
这恰恰是佛山最缺乏的,它在1000多年的时间里,不曾当过国家政治中心,也不是府、州或省的中心,它甚至不能称为“城”,因为其行政级别只是乡镇,连城墙都不需要修建,在官修舆图上能标出名字便不错了。
但这个“小透明”偏偏成为了中国城市中的“爆款”。
在清代中期,佛山便与广州并称“省佛”,与汉口镇、景德镇、朱仙镇并列“四大名镇”,甚至与北京、苏州、汉口一起被称为“天下四大聚”。
道光年间,佛山人口已经达到了60万人,是当时12座人口超过50万人的特大城市之一,其他11个城市是北京、天津、上海、南京、扬州、苏州、杭州、汉口、广州、福州、厦门。
改革开放之后,佛山同样没有享受过计划单列、经济特区或自由贸易试验区的政策优惠,却在30多年间发展成全球的制造业重镇。
经济学家张燕生曾将佛山与宁波、青岛、苏州、无锡这四大城市对比,佛山的工业化率排名第一,其制造的“爆款产品”驰名品牌数量也是全国最多的。
2019年,佛山成为了广东第三个GDP突破万亿元的城市。
从内河小城变为通衢大邑,佛山的进化是一个很“中国”也很“广东”的故事。
鱼米之乡何以成为帝国铁都?
众所周知,佛山是鱼米之乡、美食胜地,“食在广州,厨出凤城”的传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佛山顺德评为“世界美食之都”的认证,直接将这座城市与美食画上了等号。
但水乡与美食的温柔只是佛山的其中一面,第一次让佛山脱胎换骨的是铁与血——冶铁与热血。
大约从宋代开始,佛山的冶铁业已经初具规模。到明代,由于佛山人发明的“泥模铸造法”具有很高的成品率,佛山冶铁业逐渐垄断了南方的铁器市场。
佛山所产铁锅不但销往岭北各省,“两广铁货所都七省需焉。
每岁浙、直、湖、湘客人,腰缠过梅岭者数十万,皆置铁货而北”,还大量出口海外,来粤贸易的外国商船装满佛山铁锅,每艘所载少则两千斤,多则两万斤。
在永乐年间,佛山成为“帝国的铁都”,广锅、广钟、广针、铁钉、铁线等铁器畅销海内外,郑和七下西洋的时候,也把佛山所产的广锅作为国礼,送给沿途国家的王室和贵族。
到明末和清代,佛山已经是中国南方最大的军火铸造基地,清军装备的广炮便出自这里。
在冶铁业的带动下,佛山从广州城郊的一个小聚落变成熙熙攘攘的大都市,“万瓦齐鳞,千街错绣。棋布星罗,栉比辐辏,炊烟乱昏,灯火连昼”。
中国很多城市在古代都有过类似的发展历程,但佛山就是佛山,佛山人以制造业为荣的城市精神在18世纪就已经若隐若现。
成书于康乾之间的《佛山忠义乡志》列出了“佛山八景”,其中“孤村铸炼”一景尤其值得注意,因为那并非传统中国乡村男耕女织、炊烟袅袅的田园风光,而是煤炭与金属碰撞出来的前工业化场景。
从村庄中升起的浓烟必然是刺鼻的,佛山人却不以为意,反而将其列入当地八景,引以为豪。
中山大学人类学教授邓启耀认为,“佛山八景”中关于水运物流的“汾流古道”“南浦客舟”和描绘商贸墟市的“岡心烟市”,都反映了前资本主义转型时期中国南方出现的社会心理变化,佛山人开始摆脱农业思维,以从事工商业活动为傲。
佛山几百年来不曾断绝的制造业历史,最重要的遗产并非哪一个行业的资源和经验,而是给这座城市留下了商业思维和实干精神,使其源源不断地创造新的爆款。
2019 年9 月1日,广东佛山。香云纱晒场与铁路桥相映成趣。(图/ 视觉中国)
佛山很“中国”,也很“广东”
经济学者们有一个很著名的观点——“佛山很中国”,它是中国改革开放与珠三角经济发展的一个缩影。
佛山没有什么优势资源,主要靠草根力量和民营经济。
继明清的第一次增长之后,佛山在改革开放后开始了第二次爆发式增长。
如果在上一次产业转型中,佛山制造的最大爆款是铁器,那么改革开放之后的佛山几乎在制造业的每一个门类都做出了比当年的铁器更“爆款”的产品。
最初,通过“三来一补”的加工制造业,快速将陶瓷、电子、铝制品、塑料、服装等行业扩张成了现代化的劳动密集型行业,佛山的GDP增长率从1979年的8.8%飞速增长到18.94%。
从1979年到1999年,佛山乡镇企业80%的产值都来自制造业,“佛山制造”开始承包中国人的家,在民间留下了“有家的地方就有佛山家电,有建筑的地方就有佛山建材”的佳话。
几百年的制造业传统,也塑造了佛山人的商业精神,人们信奉行动主义,低调做人、高调做事。
在2018年中国制造业论坛上,美的集团董事长方洪波便认为,传统制造业转型不一定要跟风口,“必须抓住本质,如果没有赚钱的能力、没有产生现金流的能力,你永远无法转型”。
这是佛山企业家的经验,也是世界商业发展的本质和规律,用佛山人都喜欢的一句粤语口头禅来说就是:“力不到,不为财。”
因此,佛山从来都不排外,谁能赚钱,谁就能得到认可。改
革开放之后,佛山人通过从广州的国企、外企、研究所、高校等单位引入“星期六工程师”,帮助“洗脚上田”的农民老板办企业,迅速完成了生产技术的升级。
到1990年代,佛山进一步将这种“借智”经验制度化,一大批来自外地的打工仔,或在佛山企业中逐步取得话语权,成为职业经理人,或在佛山创业,与本地老板不分轩轾地竞争。
据佛山商道研究院院长杨望成统计,在佛山170多家行业协会、地方商会中,一半以上的会长都是外地人。
美的的方洪波、碧桂园的莫斌、小熊电器的李一峰、瑞龙集团的万顺妹、嘉腾机器人的陈洪波等,都是外市或外省来佛山打拼的职业经理人和企业家。
在中国企业家中,佛山老板是最懂得创新的企业家群体之一。
美的1968年刚起步时是做塑料瓶盖的,如今是世界500强中排名第245位的工业科技巨头,产品除了无处不在的家电,也有机器人;
联塑一开始只做电缆外面的塑料套管,后来把地上、地下的一切管子都做了,成了全国最大的管道建材企业;
利迅达原本是卖钢材的,在2008年金融危机中因缘际会进入欧洲的机器人行业,开始推广工业机器人,推动了佛山制造业的智能化改造;
伟利信最初是做电子材料贸易的,2015年后研发电池表面保护膜,短短几年间就成为了华为和苹果手机的供应商。
除了“看不见的手”,佛山制造业也离不开“看得见的手”,当地政府在当好民营经济服务者的同时,不断推动制造业创新转型,让“佛山制造”升级成“佛山智造”。
从2019年开始,佛山各区便布局5G建设和工业互联网,截至2022年年底,已经建成5G基站近1.8万座。
美的、格兰仕、佛山照明等企业的部分生产线上已经实现全程自动化机器人和“5G全连接”,像洗衣机这样的大型家电,最快10—15秒就能生产一台。
经济学家周其仁说,中国企业家都明白创新的重要,“因为人们不可能‘杀进’一个领域,几十年不变还可以安然无恙。世界在变,所有的要素供应在变,更重要的是,市场需求在变”。
制造业是高度依赖市场需求的行业,佛山人生活在一个具有数百年制造业传统的城市,可能天生就更懂得这个道理。
在佛山,人人都是生活家
作为一个制造业城市,佛山没有像美国的传统制造业基地那样变成“铁锈带”——冶铁时代结束之后没有,金融危机之后也没有——反而越来越有活力。
究其原因,除了佛山人总能抓住天时、地利、人和开启转型外,也许更重要的是,佛山一直是一座适合生活的城市。
佛山享有“粤菜之乡”“粤剧之乡”“武术之乡”“陶瓷之乡”“醒狮之乡”“龙舟之乡”等美誉,香云纱、玉冰烧、剪纸、彩灯、木雕、版画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数量也是广东省内数一数二的。
对于不在佛山的人而言,这些传统文化爆款似乎只是网络百科上的几行介绍文字,与大多数中国人没有关系。
但事实上,在佛山的家电、建材进入千家万户之前,佛山文化早已流行全国乃至海外,成为了中国文化的独特标志。
从佛山传到香港的粤剧文化中,粤剧戏宝是香港粤语片的重要源头,粤剧小调则深刻地影响了后来的粤语流行音乐。
随着广东人移居海外,武术与南狮在海外落地生根,通过武术会馆、功夫片、舞狮表演等,逐渐成为华人的文化标签。
来自佛山顺德的粤菜师傅也在不断走出去,将粤菜的饮食文化带到世界各地。
在海外的很多城市,人们能够吃到的最正宗的中餐往往就是粤菜。
佛山人是懂得生活的,在这里“发财是最大的政治”,但发财的目的最终还是“叹世界”——一种很“广东”的人生哲学。
黄飞鸿深受民间崇拜,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武术,还可能是因为他开设武馆和医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老板,财富自由和博施济众两不误。
作为中国第一批富起来的人,佛山人正在把这个城市变得更加文艺:和美术馆带来了世界一流的建筑和艺术,南海大地艺术节把整个佛山变成展馆,还有越来越多的咖啡店、小酒馆、古着店、潮玩店和书店。
有家就有佛山造,有烟火气之处就有源自佛山的流行文化。
善于制造爆款的佛山人,无疑是中国这片土地上的生活家。
参考文献:杨俭波著《论城:落脚佛山》、罗一星著《帝国铁都》、戴小京主编《寻路中国制造:佛山样本解密》、孙健著《中国经济通史》、戴逸著《简明清史》、龚鹏程主编《八卦城谈易》、何艳玲等著《破局:中国治理变革的地方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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