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己亥年的腊月,老家亲戚喂养了近一年的肥猪屠宰了,据说有400多斤。庆弟送来了一大块花肉,红白相间的颜色,明显和我在超市买过的猪肉大不相同。
我拿到了父母家,让保姆姐姐清洗、再分割成小块放入冰箱里,待以后随吃随取。清洗后的猪肉,放在案板上,随着姐姐的刀起刀落,那猪肉竟然还颤颤悠悠的。“肥肉不少呀,应该焅一焅(kao四声),让肥肉变成猪大油。”我边看边跟姐姐念叨,也想起我小的时候妈妈焅完肥肉后,那些焦黄的油脂,俗称“肉滋啦”,而我们海岛方言常常把“肉”的卷舌音去掉,叫成“油”,把“啦”叫成“了”,称为“油滋了”。瞬间味蕾绽放,唇齿之间一下子有了唾液回应。
如今九十多岁的老妈妈已经不能自理,我想回味一下小时候吃过的美味,也只能自己动手了。
从姜姐手中接过刀柄,脑海里想着老妈妈焅猪油的程序,先将肥肉切小块放入热锅里,少添点水,以防干锅,再大火把水烧热,然后小火慢慢把锅底水蒸发,于是肥肉里的大油开始慢慢地溢出。
等待肥猪肉慢慢融化的期间,我的思绪回到了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
那时我跟随戎边守岛的父母在渤海深处的大钦岛生活,岛上生活艰苦,驻岛部队和家属靠吃商品粮,由岛上唯一一个军地两用的粮库供应。吃菜除了自家小院能种点,还得靠后勤部队的登陆艇,不定期从陆地运进来补充一下,猪肉也是跟随给养船一块运进来。那时候没有冰箱,夏天从军人服务社买回来的猪肉,妈妈会赶快包包子、包饺子,犒劳一下家人。然后把余下的瘦肉先煮熟,上面撒上食盐腌制起来,再把肥肉焅出大油来,盛放在小瓷坛子里。即便到了冬天,肥的猪肉还是要先焅出来,因为那时食油也凭票,量也少,做菜要掺和猪大油才能够用。
加工猪大油这道工序,记得妈妈用家乡话说是“焅猪大油”,我也曾听过同学的妈妈叫“练猪大油”,我觉得这是部队大院来自天南地北的妈妈们的方言,怎么叫都是一码事儿。只不过我不会写这个焅字,一直都认为是那个“靠”字。后来我好事查过字典,“焅”字是指用微火使鱼、肉等菜的汤汁变浓或耗干的一种烹饪方式,虽然和加工肥猪肉的程序刚好相反,猪大油是越来越多,但烹饪中用这个“焅”字应该算是贴切。而同学妈妈说的练猪大油,我一下子联想这个“练”字,在五十年代末期“大练钢铁时代”可火了,直到七十年代我上小学时,学校还提倡捡一些碎铁、废铜,去“大练”钢铁,支援国家重点建设呢。感觉这个“练”字用在烹饪上,特别是用在溶解肥猪肉上,似有一股子强悍之势,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
每当妈妈焅猪大油时,我会经常帮她在灶台下烧火。岛上松树多,每年家里的柴草基本都用这个树的枝条,因它自带油性,着火后会发出“吱、吱、啪、啪”的响音。但焅猪油时如果用它会火太急,烧焦猪肉。于是家里储存的木头渣子也叫“锯沫子”“刨花”会排上用场,温吐吐的火苗,慢慢地燃烧。我在给妈妈当下手负责烧火等待的过程中,会频繁起身观望,好漫长的时间啊。待香味飘出,大油焅出来后,喜欢吃肉的我每每等不到它们(肉滋啦)凉透,就抓几块吃起来,入口酥脆,越嚼越香。妈妈看着我的吃相,总是笑着说:“真是个馋老闺女!”只见她把猪肉的这些渣子——肉滋啦,趁热撒上盐,留待下次做菜或包包子、包饺子时再切碎使用。
正是因为经常吃妈妈做过的这些美食,再加上在海岛吃的鱼虾也多,我小时候长得很高、很健壮,在班级女生排队时都在前几名,学校的篮球队、文艺宣传队里,都有我奔跑、跳跃的身影。
记得有一年夏天,学校放暑假我们学生都要去帮生产队晒海带,每天早起去晾海带,中午要去抽海带(晒在岸边的海带怕粘连到下面的石子上,要去抽动或翻身。)晚上要去收海带。有一天中午妈妈做饭晚了,我还没等吃上饭,同学就来喊去抽海带。我就急忙拿了个馒头掰开,抓了一把肉滋啦,夹在掰开的馒头里,和同学边吃边向东海沿奔去。许是吞咽的太急,加上又跑又跳的,一下子噎住了,蹲在路边好一顿咳嗽,同学也帮着拍打后背,折腾了一会儿,我才喘上气来。起身后看着手里剩下的馒头和肉滋啦,犹豫再三还是扔掉了。等赶到东海沿时,已经迟到了,让一贯遵纪守法的好学生——我,感到无地自容,默默地加入劳动的队伍中,边干活边怀念那些扔掉的肉滋啦,还是心生不舍呢。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参加工作离开爸妈,来到了一个更小的海岛——大黑山岛。银行营业所里的人少,不起灶,吃饭都到公社的食堂。大锅饭年代,食堂的油荤也很少,偶尔吃顿大白菜包子,也能看见里面有几小块肉滋啦。好在那时爸妈已转业来到了县城,家里的生活条件也好了起来。大姐在县副食品公司任肉菜组的组长,每逢客船上的人去买菜买肉时,大姐就赶快通知妈妈,给我准备东西,好让他们次日跑船时捎给我。妈妈知道我喜欢肉食、荤食,就和大姐家的保姆老朱大娘一起包包子、饺子、炸麻花、面鱼,变着花样做一些好吃的捎给我,偶尔也会有一包肉滋啦,酥酥脆脆的夹杂其中。那些带着浓郁亲情的美食,陪我渡过了在小岛三年多的艰苦时光,至今记忆犹新、回味绵长。
当那天我扎上妈妈用过的围裙,站在灶前,做这项几十年前我就耳濡目染过的烹饪工作时,不到半个小时,就顺利完成了焅肥肉的任务。现在用煤气灶太方便了,火苗可调大或调小,比过去烧柴火强百倍。只见锅里的猪油和肉渣分离的干干净净,亮铮铮的油、白中透着黄颜色的渣,你拥着我,我依着你,飘浮在大油上。我像欣赏自己刚完成的一幅美术作品一样,用手机变换角度,拍、拍、拍。然后将照片上传微信朋友圈,写下感想,和亲朋好友分享。
晚上临睡前翻看微信,发现来此条信息围观的朋友真不少,各个年龄段的都有。整理归纳了一下,发现如下几个特点。一是怀旧型的,此留言大多是五十年代往上的老年朋友。二是感慨型的,此留言是六十年代左右的中年朋友。三是搞不明白型的,此留言是八十年代以后的小朋友们。
怀旧型队伍中的于阿姨说:“我孙子小时候最爱吃这个,这是家里能经常做给他吃的‘零食’,八十年代初的孩子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零食啊。你看看现在恺恺长这么高的大个子,是不是与吃这个有关系呢?”孙叔叔说:“六十年代部队食堂也有这个,炊事班把猪油熬好后,这些肉渣都当肉用来炖大白菜、萝卜。虽然营养没多少了,但味道还是比清炖大白菜好吃啊。” 王大哥留言将他对“肉滋啦”名字的理解告诉我:肉滋啦有两层含意,一是熬油时“嗞滋啦啦”地响,二是吃在嘴里也“滋啦滋啦”地脆响。
感慨型队伍中的吴大姐说:“我们姊妹们多,每当家里焅猪板油后,妈妈会把肉滋啦藏起来,我和弟弟妹妹们就开始琢磨怎么偷点吃了。为这,没少挨妈妈的骂。”王大姐说:“妈妈把刚焅好的肉滋啦分两份,一份撒上白糖,一份撒上食盐。甜的给我们姐妹几个当零食,用于嘉奖我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咸的给我们就着主食当菜肴,啃一口饼子就着一块肉滋啦,好香啊!肉滋啦的小渣渣倒进玉米面稀饭里,搅拌一下,“吐噜、吐噜”喝进肚,简直太美味了。”张大姐说:“我年轻时在县肉联厂工作过,休班时捎一块板油回乡下家里,妈妈美的合不拢嘴,给弟弟妹妹们焅完油后,还能有一大碗肉滋啦,再把它剁碎了包白菜或萝卜丝的饺子或包子,待我走时再打包多拿几个回去。想想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真是平常人家都没有的好生活啊。”
小区里给我治疗、推拿过肩颈的小邵留言到:“这是什么东东啊,没见过。”“啊,这都没见过?你们家没做过吗?”我随即追问她。她是个八零后,老家不是我们胶东地区的,属于那个年代的贫困地区。想必是她早早离开老家出来上学、打工,不知道还有这个“美食”。而我的侄女和她同龄,前几年当青岛商家发现这个商机,故意用五花肉焅成肉滋啦销售时,侄女莹莹知道我喜欢这口,春节回来总会买几斤“油脂精品”捎给我,那时猪肉没有现在这么贵,也就十多元一斤的价格,而这个“油脂精品”却要上百元一斤的价钱,我瞠目结舌的同时美美地嚼上几块后,会反复嘱咐侄女别再买了,别浪费那个钱了。
曾几何时,有养生专家出来说这个猪大油还是少吃为妙,会增加老年人的血脂粘度,引发“三高”。同学卫平的爸妈就坚信专家的话,从来不买带白肉的猪肉,只青睐“红肉”。哪一次买回来的猪肉有一丁点白色的,他们也会用刀仔细剔除掉,这吃肉吃的真是小心翼翼的。什么猪下货,什么肉滋啦,早就不在他们的健康养生饮食食谱里了。现在两位老人都九十多岁,保养的很好,还思路清晰、能自理能运动呢。
又曾几何时,还是专家建议,吃点动物油也可以,补充一下吃植物油缺乏的微量元素好。其实这就跟我今年刚知道的“蛋白质粉”的内涵一样,前几个月,老父亲摔伤腿部做了手术后,大夫嘱咐我:“还要喝点动物的蛋白质粉,有利于骨骼的恢复。买时一定看清蛋白质的成份啊,是动物的啊。” 瞧,如把大夫的话套在“如何吃猪大油和肉滋啦这个问题”上也是一样,任何食物该吃就吃,少吃不能奢吃,有利于营养的全面吸收。就像那天我做好肉滋啦后,老父亲还美美地嚼了好几块,尽管他的牙已经七零八落了。
第二天,我和姜姐用肉滋啦和萝卜丝包了一次包子,馅子里又掺和了一些长岛扇贝丁,我们陪已经九十多岁的爸爸妈妈,幸福的吃了一顿具有海岛特色的美食。
爸妈还健在,肉滋啦包子的味道还是那个老味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温馨甜蜜的旧时光里。
作者简介:马素平,女,长岛出生,军人家庭长大,从事金融工作39年。中国金融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烟台市作家协会会员、烟台市芝罘散文协会理事、金石友谊读书会常务理事,山东创作中心资深创作员、齐鲁晚报“壹点号”‘海岛寻梦’专栏作家。
几十年来坚持业余文学创作,以散文为主,有数十篇作品在有关报刊、网络上发表。其中有多篇文章在有关省级以上单位、媒体的征文活动中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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