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我的满头白发在和煦的春风里熠熠生辉,轻舞飞扬,成为“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的原野上,一道另类风景。
白发与春天与青春似乎格格不入,人在青春年少时,对白发大都相当敏感。
我读师范临近毕业那年,偶尔生了白发,后排的同学发现了,大惊小怪,赶紧帮我拔掉。回到家和母亲说起,母亲笑笑说:“不碍事,你是学习累的,也是缺营养,给你补补吧。”那时日子清苦,哪有多少好东西补身子,顶多冲一只鸡蛋喝喝。
等到参加工作,发现几根银丝似的白发,如临大敌,赶紧揪下来。人到中年,白头发渐渐多了,揪也揪不尽。
而今,人过五十天过午,我头上的白发已成燎原之势,花花搭搭,稀稀疏疏,也只好随它“发如韭、剪复生”吧。
古人当然也长白头发,似乎比我们生得还早,他们对白发的态度不一,留下了很多颇有意趣的诗篇。西晋文学家左思发现自己生白发了,不烦不恼,倒和白发对起话来,他写了一篇歌赋《白发赋》。
星星白发,生于鬓垂。
虽非青蝇,秽我光仪。
策名观国,以此见疵。
将拔将镊,好爵是縻。
左思两鬓生出星星点点的白发,虽然像黑苍蝇那样有点讨厌,却更有损仪容,担心出仕做官被人耻笑。他想用镊子将它拔除,只为富贵俸禄。白发不乐意了,自诉忧伤,还引经论典,说明白发的好处和重要。作者最后说:
发乃辞尽,誓以固穷。
昔临玉颜,今从飞蓬。
发肤至昵,尚不克终。
白发没有话可说了,只有发誓固守贫穷。过去装饰朱颜,现在只能首如飞蓬!白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与之最为亲近,看来也不能自始自终陪伴了。
白发是垂垂老矣的标志,是青葱年华渐行渐远、终成追忆的无奈。唐代大诗人李白在《将进酒》中说:“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苦短,区区几十年,年轻时一头青丝发,岁暮时满头成白雪。诗圣杜甫在《春望》说得更形象:“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头发不仅是白了,还越来越稀疏,都簪不住了。白居易对白发有点“怕”,他写道:
雪发随梳落,霜毛绕鬓垂。
加添老气味,改变旧容仪。
不肯长如漆,无过总作丝。
最憎明镜里,黑白半头时。
——《白发》
白发越是梳理越是短促,越是易于掉落,使得诗人改变了容颜,散发出老人气味。最后都不敢照镜子了,难道老了就这么可怕吗?
白发也会使人丧失信心,增添无限忧愁。唐代开元名相、诗人张九龄也怕老,怕见白发,他在《照镜见白发》说:
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
谁知明镜里,形影自相怜。
当年久负青云之志,不觉蹉跎年华染白发,已经没有那番雄心壮志了。揽镜自视,顾影自怜罢了。大诗人李白的白发之愁更有意味,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秋浦歌》
三千丈的白发、三千丈的愁绪,真够“牛”的!我以为他的“愁”是壮心不已、抱负未展,个性得不到酣畅张扬,却秋霜暗染、愁肠百结。
老了又怎么样,白发自有白发的悠闲。以天地万物为归宿,“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诗佛王维写道:
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
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
惆怅故山云,裴回空日夕。
何事与时人,东城复南陌。
——《叹白发》
鬓发渐白,时日不多,更需俯仰天地,游历四方,做一个优哉游哉、快哉乐哉的自我。晚唐诗僧齐己看得更通透,他在《白发》中吟道:
莫染亦莫镊,任从伊满头。
白虽无耐药,黑也不禁秋。
静枕听蝉卧,闲垂看水流。
浮生未达此,多为尔为愁。
有了白发不要惊慌,不染不拔任它生满头,自有潇洒人生。枕着悠悠蝉鸣,闲看脉脉水流,碌碌浮生总有没去过的地方,何必为白发生愁呢?
老了又怎么样,白发自有白发的温情。中唐宰相、文学家权德舆白发苍苍之时,倒乐享天伦之趣,他写道:
秋来皎洁白须光,试脱朝簪学酒狂。
一曲酣歌还自乐,儿孙嬉笑挽衣裳。
——《览镜见白发数茎光鲜特异》
诗人的白发白须可以和皎洁秋月媲美,他退朝回家换了真容,酒狂作诗,酣歌当舞,儿孙绕膝,牵衣嬉笑,这含饴弄孙之乐令人作羡啊!南宋末年隐居故里的丘葵坚不仕元,终老乡野,贪恋的就是这份温馨的氛围,他在《次所盘山村》诗中写道:
溪外青山山外村,数间茅屋掩柴门。
青裙灶下偷窥客,白发堂中笑弄孙。
青山隐隐,溪流淙淙,竹外茅屋掩柴扉,儿媳烧火做饭待客,老翁堂中逗趣娇孙……这多么温馨宁静的乡间小景啊!
老了又怎么样,白发自有白发的浪漫。在我的印象里,北宋文学家欧阳修是个贪玩有趣的老头儿,他在春日里与诗友与歌妓泛舟西湖游玩,也要白发戴花,乐颠颠地饮酒作诗歌舞:
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
人生何处似尊前!
——《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
你们可不要嫌我老了,我这满头白发插上花儿,更是美哒哒!吟唱《六幺》曲儿,我这戴花老头和你们频频举杯,推杯换盏。人生万事成白头,何似对酒当歌乐悠悠!既会写字又会作诗的黄庭坚有点儿严肃相,他也爱白头戴花,不过是在秋菊盛开的时节,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鹧鸪天.座中有眉山隐客史应之和前韵即席答之》
诗人这次是傲娇疏狂得很,他劝我们趁着身体健康,要多加餐、多吃饭,还要多喝酒、多尽情,有这绝世美女倾心,这绝美歌舞倾情,切莫辜负了!我呀也不闲着,头上插满了黄菊花,金黄银白相映成趣,还挽着美女到外面兜一兜风,美不美呀?就是让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冷眼相看的!
老了又怎么样,白发自有白发的豪迈。北宋文学家苏轼一直是我们的励志范儿,“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他一生颠沛流离,辗转30余州县,却老当益壮,自强不息,洋溢着一种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苏轼被贬任黄州团练副使期间,写有《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一词,下片为:“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谁说人老了不会再回年少时光?你看看,那门前的流水尚能向西奔流呢!所以,不要在老年感叹时光流逝,该干嘛干嘛!南宋抗金名将、豪放派词人辛弃疾45岁失意闲居信州之时,仍渴望杀敌报国,建功立业,写下了著名的《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其下片是: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可怜白发生!
我的耳畔还回响着的卢战马的哒哒声,霹雳弓箭嗖嗖穿过敌阵,完成收复失地、统一天下大业,建立不朽功勋,一直是我的夙愿。可惜我已两鬓白发,壮志未酬、英雄迟暮啊!此种豪情和气势,不能不令我们慨叹!
-作者-
刘琪瑞,男,山东郯城人,一位资深文学爱好者,出版散文集《那年的歌声》《乡愁是弯蓝月亮》和小小说集《河东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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