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毅
每次回老家,从临海到大石,都要经过一个叫“茶园岭”的隧道。除了清明,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会想起奶奶,觉得她还在山腰的路廊里烧茶,灶火一闪一闪的,照亮了她的苍苍白发。
在我童年记忆的储存卡里,奶奶的信息量很少,连形象都不清晰,1.5米左右的个子,眼圈微微泛红,格外显著的是长着一双几乎没有脚掌的小脚。我想忆起她的音容笑貌,哪怕是说话的腔调,但想不起来。她很少和我说话,只记得她总坐在窗户下,喃喃念经时微闭着眼睛,桌子上却摊着薄薄的经书,似看非看,手里不停地捻着一串佛珠,一缕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
她独自一人住在楼上,不发出一丁点声响,有时候能听见猫或者老鼠走动的声音,但还是听不到她的动静。她在角落里支一只小炉子做饭,因为信佛,常年吃素,清汤寡水,一点荤腥都不沾,便不与我们一个锅里炒菜,也不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楼上朝西的窗户,遇刮风下雨要用一张盖板合上,她经常用木棍将木板支平,变成一张小桌,点三炷香,周围摆几碟烙饼、花生米、红枣之类的供食。如果摆筷子,请的是列祖列宗,他们属于凡人,需要提供吃饭工具。如果不摆筷子,请的是西方的如来佛、观音菩萨等诸神。
我那时,用汪曾祺的比喻,“人没有三块豆腐干高”,只关心舌尖上有无味道,世间的善恶,众生的好坏,都由能否将食物递给我吃来评判。待三炷香燃尽,我看看窗外,蓝天白云,并不见诸位菩萨或者列祖列宗来去,食物完好无损,没有动过的迹象,心想该轮到我来享用了,故意将口水在喉咙里制造出滚动的声音。可是,奶奶却充耳不闻,并不想我所想、急我所急,总是将这些东西收起,藏到我找不着的地方,然后趁我不在跟前的时候,唤我二哥上楼,把食物赏给他吃。她之所以对只比我大两岁的二哥有偏爱,是因为她在家的日子里,总是二哥给她暖被窝。
这就教我对她很有意见,虽然她从没打过或者骂过我,可我也打心眼里不喜欢她。偶尔,她会用不拿佛珠的手,抚摩一下我的头顶,我就将头偏向一旁,不领受她这一分慈祥。我以这种抵抗的方式告诉她,一碗水端不平,我这个嫡孙是有想法的。
吃不到她的供品,一而再尚孰可忍,再而三就孰不可忍了。我对她的偏心眼,既嫉妒又气愤,向母亲汇报过,但揭发举报数次都收效式微,似乎没有引起她的足够重视,不肯替我出头打抱不平,最多给我一块糖果,算作补偿。后来我才知道,在农村当儿媳妇,基本上要在婆婆的绝对领导下开展各项工作,有意见也不敢当面提,婆婆不满意,后果很严重,有些强势的婆婆,甚至会让儿媳吃不了兜着走,走自然无处可走,只能怀着一肚子委屈回娘家。
每次听见她拖着长腔喊二哥的名字“伟哎——”,二哥就屁颠屁颠地冲上楼,心有灵犀的样子。我在后面悄悄跟踪,但他的警惕性颇高,后脑勺像长了眼睛,总能发现我在盯梢。他拿到食物后便一骨碌钻进被窝,或者敏捷地爬到床下,完成进食后才出来。有一回二哥发了慈悲,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花生米,却不把整颗给我,而是再掰开,把不带头颅的“母”的一瓣给我,“公”的一瓣自己吃。这很伤我自尊,本打算与他从此决裂,不共戴天的,可一瞬间贪嘴战胜了骨气,很高兴地接过来,虽然不够塞牙缝,可还是让我嚼出龙肝凤髓的味道。
奶奶其实活得不容易,我爸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才十多岁,她就守寡了,农活全落在她和我爸肩上。解放后我家成分被评为中农,表明是有田有地的,也说明没有长工和短工,否则就成富农或者地主那样的“坏分子”了。躬耕劳作,一切都要自力更生,白天不在话下,晚上黑漆漆的就让人恐惧。比如天不亮要给稻田里放水,奶奶便颠着一双小脚陪我爸去,山上乱坟很多,黑压压阴森森的,不时有忽隐忽现的鬼火闪烁。山里人大多迷信,会将磷光当鬼火。为了壮胆,我爸一路将锄头拖着地走,铁与石子碰撞,发出声响也碰出火花,据说这样会让鬼见了立即抱头鼠窜,民谣说“鬼见铜,脚逃红;鬼见铁,脚逃别”。
这些事,是我妈当故事讲给我听的。我妈不是本村人,这么活生生的动人事例她应该不会知道,我估摸着是我爸和她谈恋爱时,不排除为树立自己的光辉形象,添油加醋说给她听的,毕竟俘获女孩子芳心最有效的方法,是利用自古美女爱英雄这个自然规律。何况我爸参加革命时当过儿童团长,还当过宣传委员,嘴能讲笔能写,用自己的先进事迹感动一下我妈,不是什么难事。这都是题外话。我妈给我说这些事的目的,是让我知道奶奶把我爸及姑姑们拉扯大不容易,要尊重,不能因为几颗花生米之类的食物耍性子、闹情绪。
我似懂非懂,奶奶再摸我的头,我基本采取容忍的态度。
奶奶在家的时间并不多。信佛的居士讲究“修习”,或者叫“修行”,简单地理解,“修”指烧香念经,进庙拜佛;“习”或“行”是要做善事,即行善利益众生。奶奶的修习,是与村里几位同道中的老奶奶一起,比如邻居金辉同样长着一双小脚的外婆,到50里开外的“茶园岭”烧茶。
老家有很多“路廊”,属于公共设施,即选择一处通衢的古道,隔几十里建一座小房子,山脚、山腰、山顶的都有,相当于功能简易的驿站,供路人遮风挡雨和歇足纳凉用。在有机械车辆之前,人们走路靠双腿,累了渴了乏了,便要休息一下,或者遇雨雪躲避会儿。经常有如此场景,一群胡子拉碴的老汉,叼着烟袋,散坐在石凳子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烟雾,或谈古论今,或哪村红白喜事,或谁家的儿子出息,或年成的好坏,闲谈的话题广泛。路廊往往成为各种消息的集散地,农村的“路透社”。
奶奶烧茶的茶园岭路廊,建在交通要道边上,以前人们从大石山区去县城,都要经过这里。不像现在有了104国道,人们踩一脚油门,便从山肚子里直穿过去,可以忽略茶园岭路廊的重要性。
茶园岭路廊长啥模样我没有见过。据我对其他路廊的认识,规模应该很小,无非几间矮屋,一间敞堂,摆几块长条石,当凳子坐人;有一口大水缸,里边蓄满凉白开,水缸边上竖着一个竹架,挂着满枝斜削了一半的竹勺,人们可以用它舀水喝,喝完再挂回去;有一间里屋,相当于集体宿舍,住着几个像我奶奶这样的老年人,用现在的称呼是女志愿者。
我看革命现代京剧《沙家浜》时,将奶奶想象成阿庆嫂,也是“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人一走,茶就凉。”自豪了一阵子,后来又不自豪了,觉得不具可比性,阿庆嫂开的是茶馆,喝茶收钱;我奶奶是义务烧水,无偿服务,一个子儿都不收;阿庆嫂的茶水里是真有茶,我奶奶烧的茶水里是真没茶,最多夏天放几叶薄荷,冬天放几片姜;差距更大的是,阿庆嫂是地下党,我奶奶是村妇一个,更没有传奇色彩,在水缸里藏过胡传魁那样的大人物。两个人别如天壤,个人小善哪比得上民族大义,就像米粒之光怎堪与皓月争辉,根本不应该自豪。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奶奶是怎样走到茶园岭的。她的“三寸金莲”我见识过,这样的小脚别说跑,走路都费劲,上个台阶更像是在努力攀登高峰,让人看了着急,想替她使劲。她每次出发去茶园岭,都要挑上大米、粉条、咸菜什么的,够两三个月吃食;身上还挂一个“生马”,北方人叫“褡裢”,袋子里装着干粮,路上吃的,负担沉重。
我走路经过正规训练,步幅75公分左右,空手沿平直的国道走到茶园岭,一刻不歇需要5小时。而她的每一步大概能向前挪动二三十公分,曲曲弯弯的山道远不止50里,我不知道她的“小粽子”是怎样跌跌撞撞地丈量完这些山径野路的,一天一夜?还是几天几夜?路上歇十次八次?还是歇百次千次?遇到刮风她稳定性极差的“底盘”是如何做到不被掀翻的?碰到大雨她是否蜷缩着身体无助地躲在墙根?是什么样的勇气和毅力支持她走完全程?是什么样的意志和信念支撑她40年不辍地来去?对我来说简直是个谜。
答案很简单,她就是为了去给路人烧几缸开水。但是,答案又不是这么简单,她做的是积德的事,虽然看上去鸡毛蒜皮,但开水里蕴含着她的慈心善念,她没有财力去帮别人脱贫解困,也没有能力去造桥修路,她只有用身上富余的一点精力,几十年如一日地给挑柴的人,给进城贩粮的人,给串亲访友的人,给凡是路过茶园岭的所有好人歹人,一口能滋润喉咙的水。我们感到她是一步一艰难,投入与产出不成正比,而她可能觉得自己是一步一皈依,一步一成业,一步一德行,将别人的需要当作自己的必要。我仿佛看到一个羸弱的身影,蹒跚在绵延无尽的山路上,像是在义无反顾、坚忍不拔地去奔赴一场神圣的约会,艰难而又坚强,让人既可怜又尊敬。
老子说:“强行者有志。”从奶奶身上,我看到有一种执着叫吃苦中快乐,有一种力量叫信奉中坚持。
我想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一个声音在召唤,那就是朴素纯净的道德感。奶奶斗大的字不识一萝筐,跻身于文盲老太的行列,可能都没听说过“积小善而成大德”这些富于鼓动性的名言。她只是忠于自己的信仰,为此决心去做那么一丁点力所能及的小事,为此不惜舍弃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为此在漫漫山道上走出属于个人的“长征”,直到80多岁去世。是时我刚上小学,与二哥一起扛着白幡,将她送到一处山岗上和爷爷团聚。
我无意揣摸奶奶烧茶的初心,也不相信她的出发点有多么高尚,可能她甘于倾心尽力地付出也是为了有所回报。她不过是一个农村老妪,也许是相信佛家的因果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下善因得善果”,今生的修业是为了来生的福报;也许广积善缘,只是为了家族美满子孙兴旺;也许她确信渡人者助己……人性是复杂的,善恶同体,此起彼伏,但无论怎样,善念总是一种向上的能量,带着光芒,不管是否微弱如萤火。
后来,我大姑妈继承了奶奶的衣钵,填补了空缺,直到104国道修通,无人再走这条山路。
现在,古道荒芜,路廊废弃,人迹消灭,条石上长满青苔,野草秋风对落霞,一幅温馨的人文风景画从此消失。人们坐在风驰电掣的车里,高速路边上的休息区比路廊先进和漂亮多了;渴了喝矿泉水或者保温杯里的茶水,年轻人都不清楚竹勺子长什么样子。时代的进步,淘汰了许多传统的、笨拙的东西。我们不需要也没有必要在少有人行走的山边支个摊子,给可能的行人递茶送水,但传统的善念却不可湮灭于人心;老式的善举,不能湮灭于人世,善良是永不过期的。
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人人都是“经济学家”,一天到晚盘算着个人的利益得失,价值观若走偏,无耻、狡诈、虚伪和丑恶等现象就会滋生,道德的底线就会被不断地突破。无论你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最起码要做个好人,做些好事,宽仁厚道,返璞归真,或多或少地焕发人性的光辉。我们需要传承的文化是“予人玫瑰,手有余香”,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是“不以恶小而为之,不以善小而不为”,是“君看渡口淘沙处,渡却人间多少人”,善者不负人,良者不愧心,一个社会美德充盈,是个体的美德叠加累积起来的,“人人都献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奶奶和她一起烧茶老太的故事,以及喝过她们水的人,大部分已经作古,消失在岁月里。我记述下来,无意为老一辈人树碑立传,只是给她们勾勒一个行善者的背影。她们平凡而渺小,甚至毫不起眼,但却是勇敢的,美丽的,赏心悦目的,跋涉在行善的路上,灵魂带香,留下了一路的芬芳。
烧茶水的灶火,照亮奶奶的白发,也照亮了一种品性,谈不上崇高,却是人性中一爿美的景致。
因为哲学家说过:善即是美。
作者简介:金毅,一介武夫,行走四海,与书为友,与山水作伴。小茶叶煮出好滋味,小话题煮出大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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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钱江晚报·小时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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