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汤洒在腿上,他硬生生忍了下来”黑暗餐厅侍者: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滚烫的汤洒在腿上,他硬生生忍了下来”黑暗餐厅侍者: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12月7日晚10点,致远在回员工宿舍的公交车上。现在,他住在西二环的一个小区。单程通勤时间约40分钟。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12月11日,成为盲人的第77周,遮光布帘外,当客人的双手轻轻搭上致远的双肩,他确切感受到肩上的温热携带着无声的信任流经身体。掀开帘子,直走、右拐、左拐、上台阶,被暂时“收走”光明的一对情侣缓缓挪入属于他的主场。

拐角的墙壁及厚重的遮光布帘将光线挡在黑暗区以外,墙壁、地板、餐具、纸巾、桌椅板凳、天花板均隐没在漆黑当中,连物品的轮廓亦淡入黑暗。

在这家开在北京西单商区的木马童话黑暗西餐厅,移步黑暗区之前,客人须将手机、电子手表等可发出光亮的物品寄存。在全黑的环境中,明眼人与视障人士所看到的没有什么不同。

根据声音来辨别客人的方位,黑暗引导员(服务员)致远穿梭自如。在他上完头盘后,这对年轻人悄声议论,“诶,你说,他是不是戴了夜视仪?”“你觉得呢?没戴的话,怎么可能移动得那么快。”

致远将此类猜测视作一种褒奖。“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有用的,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加入黑暗餐厅

致远是甘肃张掖人,29岁,已在木马童话黑暗西餐厅做了近7个月服务员。2016年秋,时年24岁的他突发眼疾,左眼视力丧失,被诊断为结晶样视网膜色素变性。2020年初夏,他又丧失了右眼视力。北京的专家告诉他,这是一种致盲性极高的疑难杂症,只能帮他挽留住还未消逝的细微光感,控制病情不再恶化。

“盲人”这一标签就此牢牢贴在他身上。“211工程”大学物流管理本科学历倏然沦为废纸,成家立业的构想被比手掌还小的视力残疾证砸得稀烂。

心灰意冷,他主动切断与诸多故交的联系,并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非宁静无以致远的“致远”。

去年12月,在父亲陪同下,致远踏上了从老家开往北京的火车。漫漫求医路自此开启。今年5月,在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的搭桥下,致远成为木马童话黑暗餐厅的引导员(服务员),算是在北京落了脚,边工作边看病的念想也着地了。

如今,这家餐厅共有五名全职员工,小旺、心雨、致远、小侯以及后厨帮工张阿姨。除此之外,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的几名学生也时常来此兼职,有的弹钢琴、有的吹萨克斯、有的唱歌、有的帮忙扮演黑暗引导员(服务员)。

“滚烫的汤洒在腿上,他硬生生忍了下来”黑暗餐厅侍者: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12月11日,木马童话黑暗餐厅12周年纪念日当天,小侯、小旺、致远、心雨(从左到右)在餐厅门口合影留念。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32岁的北京姑娘心雨自幼智力残疾,于2019年春节后进入这家餐厅做传菜员;21岁的小旺是这家餐厅的厨师,来自山东德州夏津县,比心雨早来几天。9年前的一天,在一家汽修店帮忙的他被工友用高压风炮管对着臀部充气,导致他肠道、脏腑、口腔、面部组织受损,当时上了许多媒体的社会新闻版面。如今,总是不肯摘的口罩之下,他的鼻子是再造鼻,山根高得有些突兀,上颚和牙龈受损严重,嚼不动硬食;小侯是这家餐厅今年10月份招来的前台兼安保人员,30岁的他来自山西运城,曾当过消防兵、厨师、服务员。

“残健共融”,是餐厅老板于爽多年来一直信奉的理念。较之餐厅,她认为此地更像是一方驿站。店名借鉴《荷马史诗》中的特洛伊战争。致远如此解读:在餐厅时,残疾人如同蜷缩在特洛伊木马的肚子里,长久蛰伏在暗处,但一旦从肚子里跃出,便能一击制胜。

致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老板于爽的情景。于爽抬起了他的手,“哟,你的手指甲都那么长了,回头我给你剪一剪。”

霎时,他心生震荡。眼睛病了以来,他便疏于打理指甲。头一回见面,老板就留意到这个连他父亲都没在意的细节。他决定留下。

于爽紧了紧他的手,“这里有像你一样视力残疾的伙伴。他们如常人一样生活得很好。”

1998年,时年27岁的外科医生于爽从辽宁进京进修;次年,在连日加班后,单眼突发视网膜脱落。术后,因双眼包着纱布,有七天的时间于爽都在黑暗中度过。每一日都令她度日如年。她惶恐,担心另一只眼睛若也出现这种情况该如何是好?如果瞎了该怎么办?到时候自己还能做什么?

因感同身受,自然而然的,她萌生了为残疾人创造就业岗位,帮助视障人士参与社会工作的念头,开一家能让明眼人短暂体验盲人视角的餐厅。2009年,这个十年前一闪而过的愿景终于由虚转实。开业12年来,餐厅已为90余名视力、智力、肢体残疾人士提供了工作机会。

引导与被引导

致远觉得,遮光帘内,是他引导别人;遮光帘外,他是被餐厅里的其他员工引导。

致远在餐厅的师父也是一位盲人,叫周昊雨,27岁,毕业于北京联合大学特教学院,大一开始,他就在餐厅做兼职钢琴师和黑暗引导员(服务员),毕业后转为全职。能弹会唱的他在3个月前被国内某高音歌唱家收入麾下,现已离职。

嗓门大、音色敞亮,人也敞亮,这是致远对昊雨的第一印象。他是致远认识的第一个盲人。作为先天性视障人士,昊雨已在模糊黑暗的世界适应了二十余年。

在昊雨的引导下,致远触摸了黑暗就餐区的四方边界和每一张餐桌,学会如何安全引导客人进出、上菜、收餐、介绍餐食,向客人描述餐具的方向等。

“两位好,请双手搭在我的双肩。准备好了吗?好的,我带你们进去。不要怕,这里面是一个全黑的环境。”致远记得,昊雨曾强调,说第一句话时,别忘记把两只手搁肩膀上,以示意客人一手搭一侧肩。

“滚烫的汤洒在腿上,他硬生生忍了下来”黑暗餐厅侍者: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12月8日中午,致远引领一对情侣进入黑暗区就餐。新京报记者吴淋姝 摄

熟悉黑暗区走不了捷径。刚来的前两个月,致远频繁磕碰到桌椅板凳,疼得龇牙咧嘴,时不时还会摔倒。直到现在,他偶尔还会撞到桌椅上。

有一天,脚下一滑,托盘里的汤翻倒在地,他也匍匐在地。滚烫的汤泼在他的腿上,当时还是夏天穿的短裤,致远体验到皮开肉绽的感觉。喊叫声已涌至嗓子眼,但他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周遭的客人瞬间安静了,他们溯着声源,将脸朝向他。“大家继续吃,有个东西掉了,我处理一下。”他不想让自己的客人扫兴。

收拾好残局,他跑到厨房对着腿猛冲凉水,“听小旺他们说,红了一大片。”

“虽然你看不见眼前的世界,但你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这个世界看见你。”这是昊雨的偶像、意大利著名视障歌唱家、被誉为“世界第四大男高音”的安德烈·波切利(Andrea Bocelli)的父亲曾对安德烈讲的话。致远才来的时日,昊雨常借用这句话来安慰他。

黑暗中开启的心声

12月8日11时50分,来了一对情侣。

“来,听一下声音,这儿有桌子,往下摸,到了你扶着桌子往右手边靠,有一把椅子,你找找看。找到了吗?对,慢慢拉开,坐下来。”定位餐桌和座位时,致远习惯用食指和中指关节敲击桌面五六下,敲给客人听。

“先给大家介绍一下餐具,大家桌上有一张纸巾,纸巾上面有一个带酒精的湿巾,还有一把勺子。有了吗?勺子别丢了,咱们主要是靠勺子吃饭,可以感受一下这个桌子的长宽。5到10分钟为您上餐。”

“两位,现在上头盘,大家慢慢去找一下,(咚咚咚咚咚),放在那里了啊。”上餐时的定位,一般也是敲击桌面,致远会一直敲到客人找到为止。

交接餐食饮品时,一般心雨会步入遮光帘内,有时致远也会出来等她。“沙拉来了。这是金枪鱼的。”心雨碰了两下左边的碗,再轻点致远的右手。紧接着,她又敲了敲右手边的碗,碰了下致远的左手,“这边是蔬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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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9日晚,木马童话黑暗餐厅厨房,小旺(左)正在准备餐食,心雨(右)端着沙拉准备送给候在黑暗区的致远。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在黑暗区的时候,致远对时间没有具体的概念,与客人一样。时间在这里好似是有弹性的,有时过得很快,有时变得很慢。经常有客人在里面猜时间。“你觉得等会儿出去是几点?”“不到9点。”“那这样好了,如果是9点前算你赢,9点后算我赢。”

客人中情侣占比最多。黑暗中,有人告白,有人忏悔,有人庆生,有人求婚……据致远“听察”,在全黑的环境中适应一段时间,大多数人会变得更加大胆,一些平日里怯于或羞于表达的心声会在这里自然开启,混合着盛着酒或饮料的杯盏碰在一起的清脆叮叮声,猜食物的对话声,食物咀嚼声,衣服布料的摩擦声,接吻声,咯咯咯的笑声,海风裹挟着海浪拍击沙滩的背景音乐声……

浪漫的声响日日浸染他的听觉,这让单身已久的他对爱情依然抱有期待。他相信,引导了那么多对情侣的自己是被祝福着的。

不过,偶尔也会有沉重的哭声。12月初,一对情侣相恋一周年纪念日那天,致远帮男方精心策划了一场心事告白,还请了兼职的残疾人乐队前来演奏。可是没有想到,心事重重的女方是打算来吃分手饭的,她的父母不同意两人的交往。在《月亮代表我的心》的吉他演奏声中,她哭得稀里哗啦。

在黑暗区就餐完之后,许多客人感叹,“重获光明”的感觉真好。有客人留言称,由此体会了盲人在生活中的限制和不易。有人还没出餐厅门便发誓,睡觉前再也不关灯玩手机了。

听障朋友的感悟

12月8日下午,于爽让致远和心雨送一些物品去两公里外的“二店”,那是一家拥有四名听障咖啡师的街头外带咖啡屋,紧挨着复兴门地铁站A口,现处于试运营阶段。

到了咖啡屋,店里的听障伙伴给他们做了两杯咖啡以慰辛苦。听障人士交流基本靠手语或打字,视障人士主要靠听和说。面对致远,店里的两名听障咖啡师,只能尽力发出不太在调上的声音。致远小心翼翼地端着红丝绒咖啡,频繁竖起大拇指、比爱心给咖啡屋负责人龙哥,“第—一—次—喝,很—好—喝。”致远拖长语速,想让龙哥读懂他的唇语。龙哥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

12月初,龙哥在内的四名听障咖啡师曾受邀去餐厅的黑暗区体验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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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8日下午,致远(左二)和心雨(左一)送物品到试营业阶段的木马童话欢喜咖啡屋。听障咖啡师龙哥(左三)前不久进入黑暗餐厅体验了半小时。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在黑暗区的引导基本靠说话和发出声响。然而,听障朋友听不见致远的声音,手语在黑暗中处于失灵状态。基本零沟通的情境下,致远感受到了他们的紧张和不安,“在座位上摸来摸去。”为安全起见,四人未用餐喝水,干坐了30分钟。

“出来后觉得,我们除了听不见,真的很幸运了,还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呢?”龙哥觉得,这是一段值得探索和发现的奇妙旅程。

“体验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餐厅,一开始我认为自己是不幸的,(后来)才发现自己是幸运的。”另一名听障咖啡师在朋友圈写道。

必须留住那道光

12月10日,致远提前几天便请好了假。12点刚过,助盲志愿者王斯出现在员工宿舍楼下,接致远去北京同仁医院找特需专家复诊。

两天前,于爽在朋友圈发布了招募助盲志愿者、陪同致远去同仁医院就诊的消息。参与助盲活动近三年的王斯立即报了名。

纵然戴着防蓝光眼镜,坐在副驾驶位的致远仍知头顶上空日光正烈。传入褐色双目的钝亮尚未消逝,就是好信号。在车上,他又摸了摸文件袋里的东西:京医通卡、社保卡、病历、口罩、签字笔以及此前的眼底彩超检查报告单。

成为盲人的第539天,依照医生的解读,黑暗的大门距离彻底合拢还剩一丝细缝,一定要按时吃药,多喝水、促进血液循环,“上次说的药都按时吃着的吧?”

“嗯。”致远答得有些心虚,为了节省开支,他将一天三次的药量偷偷减到一天一次,有时还不吃。站在一旁的王斯没有当场戳穿他,只是在取药的时候严肃认真地跟致远讲,药不能省着吃。“你来北京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眼睛吗?如果你经济上有问题,可以跟我说,等挣够了钱再还给我。”

致远沉默半晌,点了点头,“回去就好好吃药,听王哥的。”他必须留住那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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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0日午后,助盲志愿者王斯(左)陪同致远(右)去北京同仁医院就诊,两人正在过天桥。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5月入职至今,致远已去医院复诊了11次。等候分诊的两个小时,致远同王斯聊了很多。面对素未谋面的志愿者,他自觉没有包袱,舒舒坦坦的。两个年龄仅差三岁的男青年从丝绸之路聊到美食,又从汽车聊到AI技术。

当致远得知王斯今天开的是电动汽车,他异常欣喜,“我说呢,难怪上车时感觉座椅跟别的车不一样,窗户摸着的手感也有些不同。”致远后来知道,车上的玻璃是没有封边的。

王斯告诉致远,表面上看去,是自己帮助致远跑来跑去。实际上,致远也帮助了他。在施行善意的过程中,王斯觉得他得到了稀有的心理回馈。

“我明白。”致远等不及他继续说下去,“就像我在餐厅服务客人一样。”

回到家,致远在备忘录中写道:今天的王哥给我的感觉非常好。他很有助盲的经验,许多事情都做得恰到好处,不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是像朋友一样,这让我非常舒服。他会给你留有一些体面和尊严。当然,有些事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做到。

“2050年,我会送你一棵仙草”

昊雨离开后,除了兼职的特教学生偶尔来弹一次,平日,黑暗餐厅几乎听不到钢琴声了。致远有些失落。好在机缘巧合,今年夏末,前来店里拍摄素材的大学生在采访间隙教会了致远入门。

目前,致远已会双手弹奏《沧海一声笑》、《永远同在》、《童年》等曲子。盲人弹琴,谱子都在心中。最近,他在自学弹奏郑智化的《水手》,心雨告诉他,这是她爱听的歌。到现在,他只会弹前两句,“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再往后,他便弹不在调上了。

“滚烫的汤洒在腿上,他硬生生忍了下来”黑暗餐厅侍者:在这里,我发现自己是被依赖和需要的

木马童话黑暗餐厅入口留言板上,一位男孩的留言。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摄

最近,每逢陌生人到店,致远就想逮住别人问,会不会弹钢琴?如果会的话能不能教他些技巧,以精准定位琴键。正如他在黑暗区精准定位桌位和餐具一样。

在致远成为木马童话黑暗餐厅黑暗引导员(服务员)的第二天,一个梦想当生物学家的男孩走出黑暗区后,往留言板上钉了一张小卡片,“希望每个哥哥,都能重见光明。2050年,我会送你一棵仙草。2021.5.23。奇奇。”

心情好的时候,致远心想,自己一定能等来那一棵草。

(应受访者要求,致远、小旺、小侯、心雨、龙哥、王斯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吴淋姝 编辑 胡杰 校对 卢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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