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读到过一首古诗《短歌行》,久久难以忘怀,其中两句写着:
四季倏往来,寒暑变为贼。偷人面上花,夺人头上黑。
时间是个小偷,在你不知不觉间,偷走你如花的容颜,偷走你发间的乌黑,偷走你强健的身体,最后,把你整个的人一并从人间偷走。
只是想想,都会觉得很伤心。
但更伤心的,是你看着自己所爱的人,被时光一点点侵蚀了容颜,毁坏了身体,直到最后如暮春的花儿一般,零落,成泥。
公元1895年11月,18岁的王国维迎娶了自己的发妻莫氏。
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而暮暮朝朝的相伴下,两人情谊渐深。
可惜的是,好景不长,王国维便又要踏上漫漫的求学之旅。
1900年春,在罗振玉(近代农学家、教育家)的资助下,王国维踏上了异国的轮渡,将要前往日本东京物理学校学习。
此时王国维与莫氏已有了三个孩子,王国维这一走,家中便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丈夫不在的日子,家中是难熬的。
莫氏须独自一人照顾着3个孩子,还要日夜操劳家务。
她身体本就纤弱,加之思念情长,无心妆束,人一天天地便衰老了。
1905年的春天,离家数载的王国维,终于回来了。
莫氏很高兴,连忙出门迎接。
可是王国维见着眼前形容憔悴的妻子,却疑惑了、恍惚了。
他不懂,短短数年,妻子怎么老成这样了,明明她还不到30岁,比自己还小呀。
他怎么能懂呀?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一个女子思念爱人的心情,是可以深切到心身憔悴,有似衰老的。
万般感慨下,王国维写下了一首《蝶恋花》:
阅尽天涯离别苦,
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
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我们常常以为,离别是世间最苦的,却不知道,久别重逢的滋味,竟也是这般苦涩。
苏轼在《江城子》里写:“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纵使我俩夫妻相逢,你恐怕也认不出我来了,因着我已是尘土满面,两鬓如霜。
杜甫在《赠卫八处士》里写:“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今夜是什么样的日子呀,我俩得以灯下重聚诉说衷肠。岁月转瞬,青春壮健能几时呢?再相见,我俩竟都已白发苍苍。
时间无情,荡去了青春,涤去了容颜。
这一分的重逢之欢,又哪里抵得上那久别的苦楚,又哪里遮掩得了那重逢时,从对方苍老的眼眸中洞见的,人世沧桑之悲。
“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莫(俱莫 一作:俱暮,傍晚的意思)。”
我与妻子在花底黯然相看,都无一语。那绿窗下的春日呀,好似也同那沉沉的天一般,迟暮了。
春暮,日亦暮,实则是写妻子的年华迟暮。
她便好似那枝头的花儿般,我离去时,她尚且窈窕婉转、春意逼人,哪料得我归来之时,她的青春,她的美丽,都已在暮色中缓缓凋零。
一时间,愧疚、后悔、爱怜,苦涩,种种情意聚集心头,真是叫人眼中悲凉,心中愈加悲凉。
“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诗人说,我本想着要在这夜阑的灯下,与你细细诉说别后的相思。可是,这一点点相聚的欢愉,反倒勾起了无穷无尽的旧恨。
两目相对,却只是哽咽难言。
无声比有声更苦,不说比说更悲。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在人世间最留不住的,是那在镜中一去不复返的青春,和那离树飘零的落花呀。
结尾这两句,最是隽永,也最是惨痛。
只因它诉说的,原是人世间最无可辩驳的一个真理:
美人迟暮,英雄末路,美好的东西,总是短暂的、易逝的。
写下这首词后不久,1908年,莫氏就因病去世了,竟是一语成谶。
屈原《离骚》中写:“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白居易在《简简吟》里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
就连杨绛也在《我们仨》里写道:“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人间也没有永远。”
从古至今,人们对世间美好事物的怜惜,与对时间无情残酷的认知,竟是这般相似。
但有时我又会想,会不会恰恰是因着这“好花易凋,良景易逝”,我们才更加懂得这两个字——
珍惜。
因为懂得美丽终将消亡,才更加珍重每一片风景。
比如春风桃李,比如秋雨梧桐,比如风晨月夕,比如万古斜阳,比如一切的叶嫩花初之际,比如所有的天清地廓之时。
都是那样地美,也都是那样地短暂。
让人不忍心错过,不舍得错过。
因为知晓岁月必然流逝,才愈加感激上天的馈赠。
感恩父母的亲情、夫妻的深情、知己的友情,以及一切擦肩而过、相逢一笑的善意。
下一世,爱与不爱,我们都不会再见。
这一世,也只是这一世,请你原谅我所有的敏感脆弱固执怯懦,我也会包容你一切的粗暴强硬大意粗心。
我们不要争吵,不要冷战,我们要多多聚首,多多陪伴。
因为明白人生如一场短短的独幕剧,“朝如青丝暮成雪”,才更要去尽情尽性、恣心肆意地活一场。
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你不妨大胆一些。
你可以大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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