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顶山，连绵在戴云山脉东麓，横亘于我的家乡北面。
对于祖国大地名山大川，固然寻常边鄙，无藉藉名焉。对于土生土长的我辈，却是“相看两不厌”的“敬亭山”。
年少时，跟随父老乡亲上山，攀爬嶙峋石径，穿越蜿蜒小道，钻进深山老林，翻山越岭，去砍伐称作“例尺”的型材。到了本该吃午饭的时点，却只能吃些粗粮点心，就得扛着几十上百斤的“例尺”回家，一路上饥肠辘辘，直冒虚汗。大人们负重赶路的技巧，是小跑冲锋、快步前进，借助惯性推力，省劲。我年小，劲头不足，扛的“例尺”虽不大，裹挟在行军队伍里奔走，跑得踉踉跄跄，颤颤悠悠，汗流浃背，小腿抽筋。下山到了“石狮嘴”，坡陡路险，石阶凌乱，后脚跟筛糠似的颤抖不已，战战兢兢下每一个台阶，有的还要尝试好几回，才能踏实。所谓步履维艰、寸步难行，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其情其景不外乎如此，艰辛生活、痛苦感受，难以忘怀。少年的天顶山，“劳苦”二字刻骨铭心，审美感全被遮蔽了，不知何为“生态文明”，也感觉不到“风景”的存在，就一个念头：“走出大山”。
青春岁月，在山下的初中学校教了几年书，兼做团队工作，与同事们一起，成批组织学生，浩浩荡荡排成“长龙队”，徒步拉练开赴天顶山踏青春游，开展野外文体活动，节目内容丰富有趣，有击鼓传花、密语传说、诗歌朗诵、故事演讲、登山比赛、篝火联欢等，最令人激动的还是野炊。“蜘蛛池”四周是一片较开阔的平凹地，池塘里泛着阵阵涟漪，草地上鸟语花香、绿茵如毯，呈现一派“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的诗情画意，真是文体活动和野炊的最佳营地。野炊的场面热闹极了，营地上师生互助，三五成堆、人人动手，舀水淘米、垒灶生火，炊烟袅袅、彩旗猎猎，饭菜飘香、热气升腾，欢声笑语、如沐春风。这座寂寞千年的偏僻丘山，俨然迎来了“中兴时代”，成了山区孩子的游戏乐园，成了乡村学校的山上花园，成了“书山有路勤为径”的“书山”象征。青春的天顶山，自然而然成为涵养学生“顶天立地”气质、气度、气场的第二课堂。
类似的课外活动一度在天顶山上蔚然成风。除了蜘蛛池，较有名的“景点”还有石鼓头、太子墓、羊脚印、年糕层、大小天门、石镜、天台、石狮嘴、古驿道，以及年久失修、早已荒废的水库、水渠等。最有魅力的是如同新疆、内蒙古草原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连绵起伏的十里草甸、天然牧场。这里还有谜一样的古老传说，相传古代某个小王朝原打算在天顶山建造一百座宫殿，盖好九十九座后，第一百座却屡盖屡倒，说明此处地土轻薄，承受不起成为都城的齐天洪福，小朝廷就不再留恋天顶山了，至今留下这处女地风采、原生态本色。翻过天顶山北面、与此似有关联的凤山九座寺，也流传着南渡少林武僧重建南少林的神奇传说。随着中小学生一批批、一次次上山踏青野营，以及四里八乡的孩子们呼朋引伴上山游玩，天顶山越来越受到青少年喜爱，大自然敞开怀抱接纳小社会，山里娃的心灵获得滋润，品性获得抚慰，道德胚胎获得培育，文明萌芽获得浇灌，人与自然、人与乡土在这个“世外桃源”水乳交融、和谐共生。青春的天顶山，粗犷雄浑、活力四射，而又温馨优雅、魅力无穷。天顶山渐为“梦幻之山”“童话之山”“灵感之山”，成为开启智慧的摇篮、催生梦想的高地，也成为素质教育的孵化场。
年岁渐长、离乡多年后，在“时空距离美”和“沧海桑田感”的相互作用下，天顶山就成了审美之山、图腾之山，成了思想驰骋之“文化山野”，成了心灵慰藉之“精神原野”，都市喧嚣之余的农家乐，“隐于市”“隐于山林”的栖居地。陪孩子看《百亩林的故事》，天顶山是那些童话主人公快乐的“百亩林”，可爱的瑞比、跳跳虎、小猪就在这林子里玩耍嬉戏；品读中国古典文学，天顶山是柳宗元“永州八记”的写生地、采风点；欣赏欧美文学，天顶山是希腊神话中的奥林匹斯山，宙斯和众神的故事就在这山上演义。近临周边小山郊野，远游他乡名山大川，也会情不自禁联想到家乡天顶山，联系到人生道路上的一座座山、一道道水，正如拙作《社硎赋》的“三十六弯弯弯人生路，九十九沟沟沟岁月坎”。
春节前后，错落有致、绚烂盛开的台湾阿里山樱，台湾农民创业园的鲜红甜柿，福能集团架设的几十台已发电投产的风电机组，无不强烈暗示酸腐如我辈——天顶山再不是“世外桃源”了。新时代进步的巨轮，科技创新驱动，引领着天顶山从边缘链接中心，从山野对接市场，从乡村联通都市，从“荒山野岭”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开发园区”，变成全域旅游的驴友们网红打卡地“草山风电”，高耸入云、傲然挺拔的庞大风车阵容雄踞在高山之巅，风电项目带来了现代化气息，高速公路像大动脉已在邻近乡村贯穿，其翻天覆地的气势、斗换星移的气象，令人感慨，令人欣慰。
古老传说、原始生态，无疑是家乡这块贫瘠土地囊中羞涩的“自然文化遗产”。揪心的是，“蜘蛛池”填埋了，“古驿道”难觅了，能否合理规划、统筹兼顾，使家乡既跟上国家现代化进程的脚步，又为天顶山增添魅力？天顶山，能否破解经济发展与生态保护二元对立的宿命魔咒而后来居上？最近，一条好消息令人鼓舞，经社硎乡党委政府的不懈努力，天顶山下即将建设一个国家级重点工程——投入上百亿资金的木兰溪抽蓄能电站，主事者极富远见地把项目开发与交通改善、旅游产业、生活休闲、健康疗养等乡村振兴目标统筹谋划，真正实现生态保护和经济发展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风车、樱花、甜柿，传说、古迹、草甸，春夏之交漫山遍野怒放的杜鹃花，夏秋季节稔熟的蓝莓（团蜜）、黛梅、车米之类美味野果，当然还有蓝天白云、田园阡陌，林竹溪涧、牛羊村舍，还有国家工程。天顶山生态之美令人陶醉，无数次登临远眺，都是极目骋怀、心旷神怡，都是流连忘返、回味无穷。
神州大地正激扬美丽中国、乡村振兴的浩荡春风。正是无数的“天顶山”，连绵成祖国壮丽河山、生态版图。我们欣喜看到，生态文明之风、乡村振兴之风，正轻轻吹拂在生态原野之上，吹拂在天顶山之巅。
（2015年春节初稿于后溪，2022年国庆节改定于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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