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传奇事,道不完的文玩史”,今天青衫君就为大家带来【文玩轶事】的第二期《带来厄运的玉翁仲》,看一看汉时辟邪三宝之一的玉翁仲的传奇故事。
玉翁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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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盛世少年郎
公元1045年,初夏,东京汴梁。
仁宗盛治下的开封府一片祥和繁荣的景象,即便边关压力连年骤增,但生活在天子脚下的汴梁百姓们却感受不到那“黄沙百战穿金甲”的惨烈气息,依旧觉得四海之内歌舞升平,一片盛世之景。
结束了一天的喧闹,华灯初上的东京并没有被夜色拂去白日里的市井气息,反而借着静谧的月光,焕发出了更加躁动的生机。
“哎,子夏你快点啊,再晚就来不及了!”
两道朝气蓬勃的身影一前一后,走出了位于开封府最繁荣的朱雀门东北角上的开封府大学。这一带因为蔡河流过,形成了一道优雅的河湾,白日里三教九流之辈汇聚于此,热闹非凡;一入夜,又成了风流才子们流连忘返的风雅之地,不知发生了多少流传千古的佳话。
刚刚步入及冠之年阮子夏,跟着同窗好友王定康从森严肃穆的开封府大学内缓步走出,伴着月色融入了蔡河湾热闹的人流中。
阮子夏十七岁就入了大学,成为这座北宋最高等学府中的一员。既然是大宋最高等的学府,开封府大学的基础设施自然是极尽完善的,大学中设有舍斋,只要交足了学费,吃住都可在其中。
在大学日夜苦读的阮子夏,却是首次被人拽着出来游历这赫赫有名的蔡河湾,刚出大门,他就被这熙熙攘攘的人流镇住了。
今天是阮子夏的同窗加室友——王定康硬拉着他出来的,说要体验一下这东京的繁华景象,和游览一处好玩之地。随着人流的前进,阮子夏看到了几位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同窗,迤迤然走进了不远处的青楼楚馆之地,害的阮子夏一阵窘迫,生怕好友也是冲着此处而去。不过好在事情没有向他担心的方向发展,在前面引路的王定康七拐八绕,带着阮子夏穿过几条大小不一的街道,来到一处静谧之所。
这里分明还在蔡河湾附近,因为那吵吵闹闹的吆喝声就在不远处清晰传来,但和繁华的大道有所不同,虽说道路两边也是烛光摇曳,明晃晃地照亮街道,但道路上却没有多少行人,路两边的临街铺子也都一个个大门紧闭,少数几家还开着门的铺子也都正在打扫门前街道,看样子也是准备关门谢客了。借着明亮的烛光和皎洁的月色,阮子夏发现这条巷子大多是卖古董字画的铺子,因为这一行有着“灯下不观色”的铁律,所以入夜后就纷纷关闭了店门,想来白日时应该也相当热闹。
只是这街上的铺子都闭店了,还来做什么?阮子夏正想发问,就见一直在前面引路的王定康一个转身,拐进了一家还开着半扇小门的铺子里。
2- 雅店遇翁仲
瞧见好友兴致勃勃地走进店里,阮子夏多了一份好奇心:不知这小小的铺子里,藏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把家境殷实的王定康迷成这个样子。
但走进去前,阮子夏还是摸了摸腰间的钱囊,他的父亲只是开封府一个小小的判官,靠着俸禄全家度日,还要打点上下关系,供他上大学已经是极限了,更别说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他要省着点才是。打定了不买货、只开眼界的想法,阮子夏也有点迫不及待,跟了进去。
还未等看清楚店内的摆设,阮子夏就已经闻到一股沁人心腑的香气,甜而不腻,清新高洁,像是把他整个人内心污浊的部分都洗涤了去,令他的心情立刻舒畅了起来。这家古董店真的好奢侈,虽然不知道这熏香是何种香料,但绝对不是廉价之物。因为铁了心不想买东西,阮子夏倒是静得下心来鉴赏店内的古董,一边看一边啧啧称奇。
店内的布置典雅宜人,各种古董的摆设都恰到好处,没有待价而沽的市侩感觉,反而像是进入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厅堂,每一个古董,看起来都是华丽珍贵,价值连城。
先一步进去的王定康却没有阮子夏这种闲情雅致,急冲冲地去找掌柜,张口就道:“掌柜的!昨天我看的那个李白用过的碧玉如意笔洗还在吗?我今天可是带够了银子!”话罢急忙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
除了一些玉佩、扇子,他们大学生大抵都喜欢这些平日中可以用得着的文房之物,更加之古董店中经常会有些文人士子用过的文房清玩,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在考试前可以买来当个好彩头,保佑科科必过,这在王定康看来可比考前温书管用多了。
阮子夏听了这话真不知该做何反应,虽然这家店看上去古色古香,雅意盎然,卖的古物也都看起来颇为不凡,但一个前朝诗仙用过的笔洗,这也太离谱了吧?不过他也知道自家好友的性子,今天劝是劝不住的,索性任他去折腾吧,毕竟王家有钱,也不在乎这一点花销。
既然决定不再插手,阮子夏就自顾自欣赏起店里的古物,虽说看上去都颇为不凡吧,但刚才“诗仙笔洗”的事还是让阮子夏对铺子的掌柜产生了怀疑,八成还是个奸商吧。只是即便心中如此想着,阮子夏还是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扫向了身旁的博古架,一圈下来发现角落里俏生生地立着一个小玉人,他好奇地走过去,原来是一个只有一指大小的玉翁仲。
玉翁仲是一种驱邪祛魔的佩饰。翁仲原是秦始皇时的一名大力士,名阮翁仲,传说他力大无穷、武力过人,秦始皇令阮翁仲兵守临洮,威震匈奴。阮翁仲死后,秦始皇为其铸铜像,置于咸阳宫司马门外。匈奴人来咸阳朝拜,远远地看到这铜像,还以为是真的阮翁仲,不敢靠近。于是后人就把翁仲铸成铜人或者雕刻成石人,立于宫阙庙宇和陵墓前用以辟邪。
渐渐地,前人又开始佩戴玉翁仲来辟邪,玉翁仲与司南佩、玉刚卯在汉代极其流行,同被称为“辟邪三宝”。
辟邪三宝
子不语怪力乱神,阮子夏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却觉得这枚白玉翁仲雕刻地极其古朴大方,忍不住伸手拿了起来,细细端详。
这枚玉翁仲采用了汉八刀雕刻,风格古拙凝练。简简单单的几刀,就雕琢出来一张青年人的面容,玉光莹润,有股摄人心魄的苍劲刚毅。这枚玉翁仲的穿孔为人字形,从头顶上直到腹部,再分两路由腰部两侧出来,呈人字状的红色穗绳也是从头部而下,至腰的两侧系一结,这样翁仲悬挂时就可以立着,这种人字形穿孔也是明显的汉代翁仲的标志。
阮子夏爱不释手地摩挲着,这枚玉翁仲也许是年代久远,穗绳虽是崭新的,但玉翁仲的身体上面有着数道裂纹,还有着血丝般的沁色,看上去就像是玉翁仲所流的鲜血,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哎,你怎么在看这个啊?”王定康已经买下了那个笔洗,抱着一个锦盒凑过来了,一看到阮子夏手中把玩着这枚玉翁仲,便大呼小叫起来。“怎么了?”阮子夏皱了皱眉。
“子夏你可能不知道,这枚玉翁仲可是会给人带来厄运的啊!”王定康语气夸张地说,“苏晋安你知道吗?就是一直和你竞争学谕的那个人,前阵子不信邪地把这个玉翁仲买了回去,结果霉运连连,连学谕都被你当了,后来实在受不了,就把它退了回来。”
学谕是学生中优秀者当之,在学官无暇时指导其他学生功课。阮子夏之所以想当学谕,是因为学谕每个月会发月钱补贴,所以才去报了名,倒没在意还有谁和他竞争。不过他对这位苏晋安倒也有些印象,毕竟同届同窗中优秀者也就那么几位,阮子夏就是再不问世事,也知道那么几位。但重点不在这儿。阮子夏没有理会王定康的劝阻,直接扬了扬手:“掌柜的,这个玉翁仲怎么卖?”
那掌柜淡淡一笑,道:“你朋友都说了这枚玉翁仲会给人带来厄运,你怎么还要买?”
“真的会给人带来厄运吗?”阮子夏抿了抿嘴,他本以为一个能把普通笔洗说成诗仙李白用过的掌柜会编造各种故事把这枚玉翁仲卖出去呢,哪曾想到掌柜的会这么说。那掌柜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徐徐道:
“玉本为石,聚集天地灵气而生成玉,经过匠人精心雕琢为饰。而为主人挡过灾的玉器,往往会因为灵气耗尽而有裂痕甚至破碎。玉是有灵性的,但反之就也有邪性,碎玉很容易招惹些不好的东西。”
他没有说这枚玉翁仲会给人带来厄运,可每个字都在暗示。
阮子夏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翁仲,他知道翁仲上面的那些裂纹不是玉本身自己所带的石纹,而是真正的裂纹,甚至连沁色都沁入得很深。
可是就是很喜欢怎么办?玉器与人也是要看缘分的,在这满屋子都是名贵古玩的店里,他就这么视线一扫,独独看中了它。就是想要占为己有,好像天生就该是自己的东西。“这玉翁仲怎么卖?”阮子夏开始琢磨着自己可以动用的钱财有多少,他当了学谕之后,倒是有了一部分补贴。
掌柜的微微一笑,便随意道:“既然你想要,就拿走吧。好好待它即可,若真是厌弃了,切不要随意丢弃。”阮子夏欢喜地道了谢,立刻就把玉翁仲挂在腰间,觉得今晚当真是出来对了。
王定康在出了铺子之后,忍不住埋怨几句,直说那玉翁仲邪门的很,让他谨慎小心。但阮子夏浑然不以为意,既然喜欢一件东西,自然是要连它的所有都一起喜欢。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
3- “厄运”初开始
日子一晃已是月余过去,开封府大学每年一次的大考刚刚结束。
从学舍中走出来的阮子夏伸了一个懒腰,这次的考试他感觉不错,交了卷子他就知道这次的大考自己定是能给朝中的监学们留下好印象,毕竟作为大宋的最高学府,历来的大考都是由朝内重臣们作为监学,在他们眼里留下好印象对未来的科举考试有着不小的好处,所以大学内的学子们也将这种大考称为“小科举”。倒是一旁的王定康有些无精打采,显得没有什么底气。
阮子夏正在规划着自己的人生,他已经是大学内极为优秀的学员了,一年后的科举考试他有信心一举及第。正思索着未来,阮子夏感觉有人迎面走了过来,定眼一看发现是苏晋安。
后者正神色阴晴不定地看着他的腰间,显然认出了那玉翁仲。两人虽是竞争关系,但之前从未说过话。阮子夏也不知要如何与他打招呼,而苏晋安显然也没有停留下来的打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之后,便擦肩离去了。
“子夏你没事吧?今天考试没发挥失常吧?”王定康边走边关心的问着,在发现好友如常的脸色后,才放下心道,“没出什么意外就好,唉,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看中这玉翁仲了呢?”“你答得如何?”阮子夏自是知道自己这好友最喜欢唠叨,若是不转移话题,恐怕让他说个一刻钟都不会停的。“说不准。”王定康叹了口气,用折扇敲了敲手心,垂头丧气道。
阮子夏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也觉得很无奈,毕竟人各有命,有些事强求不来,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
没过多久这次大考的成绩也张榜公布了,阮子夏果然榜上有名,名列三甲,而王定康的名字却颇为靠后,看来明年的科举考试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阮子夏还注意到,苏晋安的名字就在自己名字的旁边,可见监学们对两人的评价相差无几,明年的科举也将是两人真正分个高低的时候了。对于未来,阮子夏自然是充满了信心与欣喜,但眼下好友仕途无门的境遇却又把他的喜悦之情冲淡了几分。
倒是王定康自己却满不在乎。大考虽然结束,但是接踵而来的科举考试更是将人压得喘不过来气。阮子夏越发刻苦学习,在之后的几次辩文中隐隐有独占鳌头之势,竟是压了苏晋安一头。但他向来不喜欢交游来往,在同窗中的声望和监学们的赞赏里反而不如苏晋安。
阮子夏到不以为意,闲暇时顶多被王定康叫去茶楼喝喝茶,回家探望父母弟妹们,甚至连本年的学谕都没有参加竞选,完完全全投入到典籍之中,几乎忘我。
一晃一年的日子马上就要过去了,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也马上就要进行,阮子夏也越发努力起来,每晚都在学舍里苦学到最后。这一晚,他刚做完一篇文章,揉了揉干涩的双眼,习惯性地用酸涩的右手把玩着腰间的玉翁仲。
这已经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了,自从得到玉翁仲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离开它半步,每当手指触摸着那润泽光滑的玉质肌理,他烦躁疲惫的心情就会放松安定下来,就像无论何时何地都有一个人陪着他一样。
阮子夏闭上双眼,用手指尖触摸着玉翁仲的刻痕,心里想着,这么好的一个玉饰为什么会背负着给主人带来厄运的传言呢?事实上自从他佩戴上这玉翁仲后,顺利完成了大考,在监学们心中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父亲虽不算高升,但也是官升半品,一家人的生活也应付裕如了,可以算的上是一帆风顺。
这么想着,几天都未好好休息的阮子夏睡了过去……
迷糊中,阮子夏感到右臂一阵钻心的刺疼。“啊!咳咳!”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阮子夏发现自己正身处火海之中,想要高声呼救,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很快就有了窒息的感觉。而右臂的剧痛也是因为火舌窜上了衣袖,不停地舔舐着他的肌肤。
阮子夏急忙四处拍打,倒在地上打滚,才压灭了右臂的火势。右臂的疼痛感、浓烟的烟熏感,还有越来越难以为继的呼吸,让他知道这一切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真实实的存在。
怎么会这样?我不过是小睡了一会,怎么醒来时就要被活活烧死?我还没有完成心中的抱负啊!
阮子夏心中不停地咆哮着,但是残酷的火舌却没有给予他更多的时间去感慨命运的不公。强烈的窒息感已经让他失去了意识……昏昏沉沉之间,阮子夏隐隐感觉到有人正拼命地扯着他挪向屋外,但那人的力气实在太小了,根本不足以让他俩安全地穿越火海。
会是谁?难道是同样在学舍里温书的同窗?但是他记得文章作完时学舍里只有他一人啊!
阮子夏浑身酸软,提不起一丝力气,他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想张口让那人先走,不用管他,可是还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就被滚滚浓烟拖入了黑暗之中。
4- 何人施援手?
“哎呀,子夏你醒了?”还不等阮子夏看清眼前人影,就听到了那久违的熟悉叫声。
“子夏你看开一点,大学主簿大人都说过不追究你的责任了,你安心养伤。”王定康还不等阮子夏说什么,又快语道。他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家好友,心有余悸地想着:这么大的火灾,学舍连着广场上的照壁都烧没了,子夏却只伤着了右臂,可真是死里逃生啊。
不过看着他如死寂般的表情,王定康叹气安慰着:“虽说你是死里逃生,但是右臂烧伤,虽不及筋骨,但下月的科举却是无法参与了。不过你也别在意,毕竟还年轻嘛,三年之后还有机会的。”
“都是我的错。”阮子夏闭了闭眼睛,他的喉咙因为吸入了大量的浓烟而变得声音嘶哑。他倒是不甚在意科举考试的缺席,一个人若是从死神的怀抱中挣扎出来过一次,对其它的事情自然会看淡很多。
虽然已经从好友嘴里听到了主簿大人对这件事的评判,甚至主簿大人还风趣地说他们“终于可以借此机会重建学舍拓宽广场”了,但是险些酿成大祸的阮子夏依旧懊恼不已,他下意识地握住了放在枕边的玉翁仲。
看到他这个举动的王定康,少见地严肃说到:“其实子夏,这事我觉得有古怪。当时学舍里只有你一人,若是你书桌上的那盏油灯引发的火灾,那你又怎么可能只伤到右臂?早就变成焦炭了吧!”
“只有我一人?!”阮子夏一怔,急忙追问道:“我记得是有人救我出来的啊?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啊?你说苏晋安啊?他没有什么事,据说他发现学舍起火后赶去,看到你在学舍门口的广场上,就把你抱了出来,只是燎了些袍角罢了。”王定康的言语之间满是怀疑,“子夏,你别怪我多想,虽说在大学里你不喜交游,但是今年的科举考试还是有几位监学认为你有能力一举夺魁的,而能和你竞争魁首位置的只有苏晋安了。会不会是他不想见你压他一头,故意下手暗害你?让你受伤不能参加今年的科举考试,即便没有受伤也能扰乱你的心神,影响你的发挥。但是后来见火势太大,怕闹出人命才进去救你的?否则为什么那么巧,大半夜的他还在那里,还把你救了出来?”
门口?不是学桌旁边吗?阮子夏愣了好一会,才发现好友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臆想的阴谋论,不禁轻斥道:“定康你切莫乱说!这次倒是多亏了苏兄,等我伤好后定要去好好拜谢于他。”
王定康讪讪地笑了笑,视线落在了阮子夏左手上的玉翁仲,惊到:“子夏我知道了!定是这枚玉翁仲,才让你这么倒霉的!快点扔掉它吧!”
阮子夏左手一震,回想起曾经的说法,但转念一想他这一年的生活,随即不自然的笑道:“瞎说什么呢?我累了,你也快回去温书吧,科举考试马上就到了,再努努力也许还有机会。”
打发了王定康离开,阮子夏却并未休息,而是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翁仲。
也许因为火海中他在地上打滚的缘故,也许是因靠近了火焰承受不了高温,玉翁仲上的裂痕更多了。那些像极了鲜血般的沁色,更让玉翁仲看上去狼狈不堪。
阮子夏真的很喜欢这枚玉翁仲,甚至连上面原本的裂纹有多少条,哪里有,他闭着眼睛都能记得起来。指尖在伤痕累累的玉翁仲上划过,阮子夏还是把它重新拴回了腰带上。
时间一晃月余过去了,阮子夏一直想当面感谢苏晋安的救命之恩,但是又怕影响到他温书,所以一直等到科举考试结束之后,才提着谢礼到他的舍斋登门拜谢。
其实苏晋安的舍斋就在他的斜对面,但是阮子夏却头一次敲门。苏晋安开门的时候,阮子夏看到他正在收拾屋子,并不是回家暂住的架势,而是把书架上的书籍一摞摞放进箱子里。
“苏兄,你这是……要搬走了?”阮子夏下意识问道,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扬了扬笑容道:“恭喜苏兄,此次定能金榜题名,独占鳌头!”这样仔细地收拾东西,不是科举考砸了以后不准备再念学了,就是考的太好了只等发榜时进宫面上了。阮子夏虽然不善交游,但自然也不会认为这个能和自己一直齐名的男人会考砸。
一想到这里,自己只能祝愿别人金榜题名,而自己却连考试都不能参加,阮子夏就不由地神色黯淡下来,但还是勉强打起精神,诚恳感谢道:“当日多亏晋安兄相救,前几日怕太过叨扰,打扰你温书,所以今日才来致谢。”说罢就把谢礼递了过去。
苏晋安自然推辞,婉拒道:“救人乃义不容辞,就是换了其他人在里面,我也是要救的,阮兄不必如此。况且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在门口了,我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门口?”又是门口?阮子夏呆了一呆,当初王定康和他说过这事,他倒是也没细想,只以为是好友不在场,道听途说罢了。但此时,苏晋安这个当事人再次提起,阮子夏不得不相信了。
难道在火海里奋力拉动自己的那个人并不存在?只是自己产生了幻觉?是自己的求生欲帮助自己爬到门口的?而且之后大学的主簿大人来看望时,也说并未有其他人受伤。在那样的火势面前,若是真有人进屋拉他出来,肯定也少不了会被火势烧伤的。
阮子夏压下了心中的疑惑,坚持让苏晋安收下谢礼。苏晋安推脱不掉,只好勉强收下。
他的眼角余光扫到了阮子夏腰间的玉翁仲,似是闲聊,感叹道:“子夏,你别嫌我多言,这枚玉翁仲我也不信邪的带过一阵子,当真是诸事不顺。有次我与好友游历蔡河,不知怎么的脚下一滑,就跌进那蔡河里了。要不是运气好,落下去的时候脚下踩到一处硬物,奋力一蹬抓住了岸边的水草,说不定就要当个溺死鬼了。”
苏晋安一边说一边惊魂未定,显然后怕不已,“如今你虽然勉强捡回来了一条命,但终究是耽误了这次科举,三年寒窗化为泡影,再往后又要等三年了。”
阮子夏抿紧了嘴唇,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恰好这时候又有其他同学前来拜会,毕竟苏晋安的人缘在大学中是最好的,阮子夏觉得没有办法融入到他们的那个圈子里,索性告辞离去了。
回到自己的舍斋,阮子夏摸着腰间的玉翁仲,手指在触到上面的伤痕时,脑海中却闪过苏晋安说的话,心中不免有些郁结。这玉翁仲伤成这样了,就不适合每天都带着了吧。
阮子夏最后怜惜地摸了一下玉翁仲,把它放进了一旁的漆盒,浑然没察觉到那本来玉色莹润的玉翁仲瞬间黯淡了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没过多久科考会试的喜榜就贴出来了,苏晋安擢甲科,赐进士及第,但却没当上状元。原本期望最高的苏晋安,就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状元的名头被别人抢去了。
获得状元名号是他们的学长李逸才。
这位今年才二十六岁的学长。在大学中也是个传奇,他行文辞藻靡丽,堆砌典故成风,被世人所追捧,在好几年前就已经成为了京城名士。
但上一届主持进士考试的知贡举为欧阳修,一直倡导古文运动的他对这种浮靡文风深恶痛觉,他提倡平实朴素的文风。据说在那届科考中,欧阳修评阅文章,卷纸自然都是糊名的,但他立刻就认出了李逸才的文风,拿着朱笔从头批判到尾。
名落孙山的李逸才毅然辞去了大学,回乡苦读,体验民间疾苦,行文日渐成熟朴实,终于在今年被御试考官欧阳修大加赞许,一举夺魁。
阮子夏从同窗那里得到他人誊抄来的状元文章,反复研读,也是自愧不如。好友王定康此次科考的名次不太理想,索性也辞去大学,回家经商了。
经历过生死之间大恐怖的阮子夏越发的心无旁骛了。只是这回他不再读死书,而是在温书之余,尽可能地走访更多的地方,他渐渐地身体力行,体会到了书中所说话语的含义,文风也越加成熟,慢慢地在京城中也小负盛名了。
5- 何苦来哉?!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了,皇佑元年己丑科考在万众期待之中悄然来临。
已经二十四岁的阮子夏在大学中算是年纪颇大了,若是他今年中不了举,就要从大学退学,当个无关紧要的师爷,或者留在大学中当一名普通的学正或学录,依靠按月领取微薄的俸禄度日了。
家里的弟弟妹妹们已经长大,需要花销的地方日益增多,他已经不能再给家里增添负担了。况且阮子夏一直借口苦读诗书,并未娶亲,也是因为这彩礼钱家里恐怕都拿不出来。
收拾考场用具时,阮子夏翻开了漆盒,看到了那被他遗忘许久的玉翁仲,拿在手中把玩片刻后,终于还是把它放了回去,又放进文具漆盒之中。
会试如同阮子夏所预料的一样一帆风顺,答完试卷之时,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榜上有名,至于名次的高低,那真的需要上天的安排了。
回到舍斋,阮子夏狠狠睡了两天,在殿试名单公布之前,阮子夏打算回家看看。不过自他出门之后,一直觉得每一个路过他身边的人都隐隐的对自己指指点点。阮子夏在大学中向来独来独往,自是不会在意别人的眼光,可这次大学中几乎所有遇到他的同窗们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也难免疑虑,于是放慢了脚步,渐渐地,议论声陆陆续续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你听说没,阮子夏是这次的本科状元啊!
可不是嘛,平日里子夏兄的文风就备受监学们所推崇,状元怕是跑不了!
那也不对了吧……这金榜还未出,这等传言就四散开来,我看是有人八成不想他中举。
也是,若是知贡举大人为了避嫌,或者会觉得王学长故意为自己造声势,当真会把他刷下去啊!
可不是?这次己丑科考的知贡举是赵叔平赵大人,他与临川先生王大人最看不惯的就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这回可有人要惨喽!
阮子夏听着那一声声或羡慕或嫉妒或嘲讽的话语,就像是被人在脑后闷了一棍,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差点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咬紧牙关,才没在别人面前出丑,勉强地一步步转身踱回自己的房间,浑身冰冷地呆坐在书桌前许久。慢慢冷静下来的阮子夏也明白,不遭人妒忌的是庸才。但问题是:为什么这种事会出现在自己身上?问题一定还是出在自己身上,否则又怎么单单传出他的流言,而不去传他人的?
三年前的上一次科考,苏晋安和他现在的处境也差不多,可完全也没见有人给他下绊子啊。
所以……一切都成空了吗?这样的情况,正常人都不会让他中进士吧?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巨大压力彻底爆发出来,阮子夏几乎把一切都压在了这次科考上,如果他落榜,该如何回家面对父母,该如何面对主簿大人的期望啊!
将近二十年的苦读终究还是要白费了吗?也许是错觉,屋外的议论声好像又大了一些,吵得他头晕目眩。精神崩溃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心里的愤怒,起身拂袖扫落桌上的文房清玩,一时间叮叮当当的脆响声不断响起,倒是房屋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阮子夏望着一地的文房清玩,颓然瘫倒在椅子上,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枚熟悉的玉翁仲,打着转滑到了他的面前。
人在脆弱的时候,总是下意识地想要怨天尤人。阮子夏一下子就想到了这枚玉翁仲的厄运传言,又想起自己这三年什么事都没出,就在科考的时候把它放进了文具漆盒,结果……结果现在就这样……虽然知道这种事和玉翁仲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但若是人人都总能保持理智的话,就没有“迁怒”这个词的存在了。
阮子夏弯腰抓起地上的玉翁仲,像要泄愤似的往墙上砸,但手心碰触到润泽细腻的玉石,那种早已忘记的触感立刻让他清醒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张开五指,低头看着静静躺在他掌心的玉翁仲。玉翁仲的穗绳已经脏污,还带着焦黑的烧伤痕迹。
自从那场火以后,他竟都没有想起来给他更换穗绳。
阮子夏怀念地摩挲着手中的玉翁仲,感受着那原本冰凉的玉质渐渐与他体温变得一致。也许是刚刚摔倒地上的缘故,记忆中的裂纹好似又多了几条。
阮子夏微微一叹,激荡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他把文具漆盒捡了起来,先是把手中的玉翁仲重新放了进去,又把散落一地的器物收拾了一遍。
“也罢,还是离开吧,免得在这儿丢人现眼,真可惜了主簿大人和学官们对自己的厚望。”
阮子夏灰溜溜地收拾完包袱,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回到了家中。一到家里就闭门谢客,蒙头大睡。
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几日,到了发榜那天,他听着沿街此起彼伏的鞭炮锣鼓之声,脸色阴晴不定,“还是不甘心啊!”他呆坐在房门前的小院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的觉得鞭炮锣鼓声越来越近了,就好像在自家门口喧闹一样。
他忽的听到有人冲着他的小院门口高声贺喜:“中了!中了!大少爷中了!”
……
一切发生地都太过突然了,等阮子夏彻底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考完殿试,游完街、喝完酒,不知几天之后了。
“哈哈,子夏你可算醒了啊!”王定康取笑道。
“定康……我真的……中了状元?”阮子夏到现在还有点不敢置信,但他记忆中,隐隐想起自己在殿前谢主隆恩,并和榜眼、探花在名园采花,到杏园参加探花宴。
觥筹交错之间的情景就如一幅幅模糊不清的画面,让酒后宿醉的他难以把它们串联起来。
“哈哈哈,一甲第一名不是状元是什么?我的阮魁首!”王定康一边递过去一碗刚刚熬好的醒酒汤,一边笑眯眯地盯着这位新科状元郎。
“这次还真多亏了临川先生,若不是他一眼看中了你写的文章,一力推荐,恐怕这状元也有些危险。”阮子夏一口喝掉那微苦的醒酒汤,头疼稍微缓解了一些。
临川先生便是王安石王大人,阮子夏还是因为考前的那番流言怀有芥蒂,皱眉道:“这岂不是让临川先生难做?”
“无妨,子夏你是有真才实学,之前是有人故意传言害你,这一下倒是有了上天注定的意味,倒能被传为美谈。”王定康不以为意地说道。
话罢,王定康的视线落在了一旁打开的文具漆盒里,正好看到那枚让他记忆深刻的玉翁仲,不禁皱眉道:“子夏,你怎么还留着这个玉翁仲,你差点活活被烧死,又差点被流言害死,就差一死表清白了。这读书人最看重的就是名声与性命,你两个都差点丢了,难道还不是这玉翁仲带来的厄运?我看,还是扔了为好!”
“……”阮子夏捧着脑袋,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酒精的麻痹作用让他虽然能听到好友的声音,但是脑袋转不过来,没有办法理解。
半晌之后,才期期艾艾地说到:“要不…就还给那家古董店的老板吧…”“还还给他干嘛啊!你还想让这玉翁仲继续害人吗?你要是舍不得扔,我来替你。”王定康利索地把那枚玉翁仲抄到手中,决心一定要让好友摆脱厄运。
“这……”阮子夏想要叫住好友,可扪心自问,他真的没有把这枚玉翁仲送走的念头吗?
承认吧,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厄运缠身,只是不忍亲手抛弃那枚玉翁仲,不想做恶人罢了。
他静静地看着好友走出房门,缓缓闭上了眼睛。是的,他已经是新科状元了。好好睡一觉,再睁开眼时,他的人生,就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王定康其实想把这玉翁仲直接砸碎,但他也怕这邪门的玉饰缠上他,所以出了阮家之后,他随便找了个巷子,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把玉翁仲丢掉了。
待王定康哼着小曲走后不久,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走到这里停下,弯腰把那枚玉翁仲拾了起来。他轻轻地用手拂去玉翁仲上面沾染的尘土,看着它身上又多出的裂纹,深深地叹了口气。
“痴儿,汝为人挡灾,却被误认为不祥之物,真是何苦来哉……”那男子似是对着玉翁仲说话,又似是喃喃自语。
1.本文参考网络故事资料,加以整理与艺术加工,并无历史根据,但文中出现的历史时间及人物确为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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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这枚玉翁仲本是汉武帝随身所佩戴的辟邪之物,后来辗转流传,虽然裂纹处处,却不似普通玉饰那般会被邪物所占,依旧可以保护主人免于厄运。
但可惜的是,每一个拥有玉翁仲的人,都认为是他带来的厄运,每一个人口中都说着不在乎,但却又每每将大难不死的事归结到玉翁仲身上,其实人就是这样,永远都看不清楚真相,总会去迁怒一些本来无关的事物,所以这枚玉翁仲总是被大家所遗弃。如今,也不知道这枚玉翁仲是毁于战火还是继续在不同的人手中流浪……
青衫君有话说:
一直很喜欢玉饰品,玉饰替人挡灾的故事也是听了不少,总有人告诉青衫君,有些时候裂掉的玉会给主人带来厄运。但是我想应该不是玉所带了的厄运吧,有些事情因果循环,总会有一些我们不曾预料的意外发生,如果每次都迁怒身边其他的人和物,到头来又会有谁愿意陪伴在我们身边呢?所以有感而发写下了这篇文章。
希望看完这篇小说的朋友能真正做到:“既然喜欢一件东西,自然是要连它的所有都一起喜欢。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
这不仅是玩文玩的道理,更是人生路上的道理。愿每一位玩友都能找到自己的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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