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贯满盈十恶不赦

女人付出身体，自寻死路

——读严歌苓《天浴》有感

作者：梁爱琴

严歌苓，一个极其优雅的女性，她的写作总是直抵人心，她从不避讳美，也不回避丑，她把人性的至美至丑、至善至恶都写得淋漓尽致。她是成熟而敏感的，思想是开阔和细腻的，她的作品我想没几个人没看过、没读过、没思考过，她给这个世界太多震撼。虽然她早恋了不恰当的对象，也离过婚，如今她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有一个爱她、宠她、给她很多自由的丈夫。她是幸福的，她配得上这份幸福，她内心是安静的，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种生活不是她刻意追求而来的，却是她坚持自己，不屈从于现实，耐心等来的，而一旦来临，她便勇敢地努力抓住……

我并不认为离婚对女人来说有什么不好，甚至觉得能够离婚的女人是勇敢而有选择的，是能够坚持自我的一种表现。但我还不至于鼓吹女性去离婚，只是表达离婚与不离婚都很正常，都是一样的，应该被一视同仁，甚至离婚的经历会对女人的成长和独立起更大作用。

《天浴》是严歌苓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写的，我在十年前就读过，感觉很震撼，当时我沉浸于小说世界，看了很多当代小说，一部接一部地看，十年后的今天又读到《天浴》，记忆立刻复苏，却有了写一写的冲动……

《天浴》讲述一个其貌不扬的文秀的知青生活，她与劁干净的老金共用帐篷，为了返城而出卖自己很爱惜的、常清洗的身体，却是被场党委、外事干、张三趾等人面兽心、失去人性的家伙发泄兽性后，伤痕累累，绝望赴死；屡被众人当做牲畜的老金慷慨成全并陪伴文秀共赴黄泉，在浅池中天浴，洗净人间罪恶的故事。

文秀是个普通的、长相并不出众的瘦弱成都女孩，知青生活条件恶劣，但仍保持着女性的一点小洁癖，老金天天到很远的地方汲水让她清洗秘密。老金本是生猛的放马汉子，几十年前打冤家那一记劁干净了老金。上马下马，老金就张着两手赶上来……把她抱起……场部放露天电影……女知青欢叫：“老子日你先人！”那都是被摸了的……那是男人们得逞了。老金被劁干净了，性欲没有了出口，也干不出坏事，只要有女人陪伴，有人依靠他，有人接纳自己的一点脾气和愠怒，使自己有存在感就很满足。

老金对女知青文秀是疼爱的，纯洁地爱着，是神圣不可触摸的，文秀天天叫身上痒，老金说总有法子给她个澡洗洗。老金果真为文秀打了一池子水，烧热了，让文秀洗澡，老金认真守护着，为她歌唱，在两个去屠宰场的男人试图靠近偷看时，老金开枪了……半年后文秀盼着回场部，却左等右等不见人来接，不快和愤懑便一股脑泼在老金身上。供销员带来知青返城的消息，也毫不掩盖地给文秀指明道路。文秀要回成都，娘老子帮不上她，只有靠她自己打门路。供销员是她要走的头一个门路。

黄花闺女文秀的贞操便被破了，整个下午啊，老金放牧回来都站一个多小时了，无法走进帐篷，无法面对文秀，无法面对自己拼命守护的贞操和那若有若无的情感陪伴，但老金更希望文秀达成自己返城的愿望。文秀选择付出身体，也是无奈之举吧！老金多希望文秀在付出之后会心愿达成，会高兴地返程，文秀高兴，老金就高兴，文秀要做的事，于老金更加重要。

虽然老金的内心煎熬，但老金给不了文秀什么，返程，还是爱情亦或是欲望……老金都给不了；老金给的只有安全感和守护，守护文秀的纯洁，老金是幸福和满足的；而守候文秀打通门路，老金是无奈的、痛苦的、仇恨的，他恨男人裆里的那个玩意儿吗？恨自己不齐全？他更恨那么作贱文秀、作贱女人的、伪善的、道貌岸然的场部关紧人物吧！只是在玩，在享受，在发泄，利用手中的权势玩弄女性，不需要负责任，也不履行承诺，反正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帐篷，只有文秀和这关紧人物，还有一个劁干净的老金，根本不算人似的、牲畜一般的老金。所以做也是白做，玩也是白，玩了不办事，照样不办事，有谁又能怎么样呢？

第一个打通供销员的门路，文秀铺上一丝人声也没有。她还活着，只是死了一样躺着，老金在黑暗中到十里之外去汲水，老金实在是心疼文秀，实在不落忍啊，老金也希望文秀能打开门路，返回成都啊！

供销员的门路打开之后，便不断有关紧人物来，场党委、外事干等来了就办事，开始是一天一个，办完事不露脸就溜了，因为没脸啊！再后来就是每天俩仨排着队，直到一天夜里，文秀一宿没睡，弄不清一个接一个摸黑进来的男人是谁。都看不清楚脸了，都没有脸了，男人女人都不要脸了，文秀也是疯了，任由关紧人物一个又一个地上她，许是麻木了，分不清，这身上发泄兽性的男人是一个，还是几个？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清早，文秀差不多只剩一口气了。

老金就嗅到她身上一股不可思议的气味。老金这个常年不洗澡的脏臭汉子，总被文秀嫌弃的，如今老金也嫌弃了文秀的味道。老金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你在卖，晓得不？”

　　“那也没你份。”她说。

文秀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老金，话说得难听，也仿佛是自言自语，无需回应的，只是在与老金的对话中发泄着自己的情绪，诉说自己的委屈和无助，找到一点点做人的尊严。

文中多次提及劁干净的老金，男人不把他当男人看，女人也不把他当男人看，仿佛是牲畜，在牲畜面前是不必矫情和在意的，文秀的身体包与不包也是无关紧要的。而牲畜却有着最真的善良和人性，一个个称作人的场党委、外事干、张三趾等却是突破底线，衣冠禽兽的，一个个没皮没脸的，连在牲畜面前都不敢露出真面目，孰人孰鬼，孰人孰兽，立见分晓。这牲畜老金也在生命最后一刻成全了文秀，为文秀打通了回家的门路，赔上了自己，让文秀不孤单，能感到一丝温暖。文秀渐渐合上眼，不一会，她感到什么东西很暧地落在她脸上。她吃惊极了，她从没想到他会有泪，会为她落。

这劁干净的老金，却是劁干净了人的所有丑恶和兽性，他没有因为个人的情绪、欲望无法释放而人性扭曲和变态，而是变得如动物一般纯洁和善良。那些未劁干净的男人如场党委、外事干等却将人的兽性发挥到极致，完全不要脸，是真的野兽，该遭天谴的、恶贯满盈之徒，永世不得轮回。

从秋到冬，文秀都在打通门路，有了野种就去堕胎，在寒冷的冬天啊，在身体极其虚弱的时候，在身体还在滴血的时候，同样养伤的张三趾出现，将小说推至另一个高潮。张三趾狡黠而残忍，为了返城打伤自己的脚趾，又准备冬虫夏草返城后卖……这样一个充满心计的人，在这样的环境中也需要释放，丧尽天良的，听说文秀的事情，也要吃腥。在张三趾变态的思维中，文秀是破鞋，不上白不上，送上门来了，张三趾在病房，在文秀最虚弱的时候，在文秀淌着血的时候，毫无人性地，一瘸一拐地发泄着自我的兽性和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这一瞬间，世界是罪恶的、毫无人性的，以无人性对无人性，躺在床上的文秀不是病人，不是女人，不是人……只是工具，泄欲的工具，是破鞋，人人都可以穿的破鞋，人人都可以上的泄欲工具……只是这个工具太脏、太薄、太寒酸了……张三趾上她也是受了委屈了，忍着无奈的……

很快的，各病房的床全空了，连下肢截瘫的都推着轮椅挤在走廊朝文秀门口望。

护士们吆人群散开，同时相互间大声讨论：“弄头公驴子来，她恐怕也要！”

“血都淌完了，还在勾引男人上她床！”

围观的心怀鬼胎的各色人等，护士的议论，毫无例外把矛头对准了弱势女人文秀，仿佛世界的罪恶都来自女人，而不是作恶的男人，这就是人的悲哀，悲哀至极点，无以复加的悲哀。文秀此时就死了，老金也死了，对人性彻底绝望，他不能相信张三趾的罪恶，面对如此伤痕累累、虚弱的、流血的女性还要踏上一脚，致命的一脚，充分暴露人性之恶。老金也无法相信文秀在下身淌血的时候还要打通门路，眼前的一切啊，彻底毁灭了老金对人性仅存的一点希望，老金死了，文秀也死了。

冬天的深夜，文秀走了，她想要回成都，她想要回家了，她倒在地上，雪糊了她一头白。她说她想去找口水来；她实在想水，她要好生洗一洗。老金在雪地里找到文秀，带她回家。文秀要回成都，要回家，但她爱自己，如此爱自己，舍不得自己，下不了手。文秀绝望了，生命已然走到尽头，张三趾的践踏使文秀的心死了。老金说她在卖时，她还能反驳一句“没你的份！”此时文秀却再也说不出这样气性的话，她要回家了，她还要用身体打通最后一个老金的门路吗？老金是劁干净的，怎么打？他们一个都不帮我，你帮我嘛。只有你能帮我了。……”她忽然扑过来，抱住老金，嘴贴在他充满几十个旱烟苦味的嘴上。老金无须文秀打通，他明白文秀永诀的超然。枪响了。文秀飘飘地倒下去，嘴里是一声女人最满足时刻的呢喃。老金知道要洗的，太阳正好，老金汲水，烧热，把文秀净白净白的身子放进浅池，他爬两步，便也没进那池子。他抱起文秀。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

文章结束了，思考并不能结束。

文秀把自己的极其爱惜的身体当做工具给了这些个无情无义的臭男人，到最后连给了谁都不知道，肮脏得不得洗，有了味，牲畜都嫌弃的味，还想回成都？真是做梦，女人没脑子什么都做不成，女人要想做成事，可见身体从来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智慧和心计，尽管心计贬义，但是也比傻要高级。

文秀以为别的女人付出身体可以办成事，自己付出身体也可以办成事吗？太傻太单纯了，单纯付出身体从来都是徒劳无益的，女人连自己的身体、贞操都不看重，都不在乎，又有谁会看重和在乎呢？文秀以为一脱一躺就能打开门路？简直大错特错，她的幼稚和单纯只招来贪得无厌、无耻之徒的混水摸鱼，自降身价，降得不再是人、只是工具，极大助长了男性邪恶和兽性的本质，就连淌血时也不能被放过，被罪恶的、残废的张三趾毫无怜惜地糟蹋……

《天浴》揭露的多种人性，压抑的人性，知青生活的单调，男女授受不清，劁干净的老金，都是些被压抑的人性；扭曲的人性，场党委、外事干等关紧人物利用权术，玩弄女性，发泄对生活、工作、境遇等等的不满；丑陋的人性，张三趾为返城搞残废自己，买了冬虫夏草，还要在临走时不忘做虐，置文秀于死地；麻木的人性，一个接一个摸黑上了文秀的关紧人物，围观的病友，护士长的话和单纯的、傻到极点的人性，如文秀和老金，一个傻得去出卖自己都很爱护的身体，一个是劁干净所有兽性的、牲畜一般的老金。

文章一气呵成，短小精悍，描写精彩，语言极富感染力，细节处理犹如天降神笔，严歌苓以自己独特的视角，独特的语言，不显山露水地诉说着能激起人心底的天翻地覆，巨大感情波动，浪潮汹涌，惊涛骇浪的故事……震撼人心。她彻底地，毫不吝惜自己的力量和才情，让人性之恶、人性之善，人间荒谬都充分大白于天下，语言太优美！我写感想却常常不自觉要大段引用原文，真是不由自主、无力抵抗啊！

《天浴》蕴藏了深刻的现实和潜藏深处的、不可触摸的人性的罪恶与善良的两个极端，使悲剧很彻底地、无声地在阳光、清水和雪的洁白中毫无遁形。人间有多少悲剧，就有多少单纯，而多少悲剧又被清洁、纯白的雪掩盖了，只有天知道，只有上天可见人间的一切罪恶，一切善良，一切肮脏的人性，一切丧尽天良的、无妄和荒谬……都逃不脱上天的眼睛。严歌苓，一个能懂上天语言的女人，一个让所有善良和罪恶的人性都无法躲藏的、只能赤裸裸展现的神奇女人。

文秀和老金经过天浴，重归单纯，重归起点，重归清澈透明。

要不了多久风雪就把他们埋干净了。

她合着眼，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寺庙壁画中的仙子。　　

老金感到自己是齐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