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蒙读物《增广贤文》有两句格言“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平时常听长辈念叨。但我从小顽劣,没心没肺,哪里会把这么陈腐的念叨当回事。
1980年春,我在中国作协第五期文学讲习所学习,恰好跟王安忆同桌。看上去她怯生生的。私下听有人议论她并没有什么作品,因为是大作家茹志鹃的女儿,才被照顾进来的。之前我在一个偏远的南方小镇,孤陋寡闻,也确实没有听过“王安忆”这个名字。自己才发了一个短篇就写不下去,很自卑,对她就有点同病相怜。以为她心里一定跟我一样压力山大,为了缓解,上课的时候老跟她闲扯。看她课堂笔记全神贯注,觉得没必要,自作聪明指点说老师的这段话该记,那段话不必记。她并不恼,认真听完,依旧是全神贯注。不久,我因事回了一趟老家,偶然在街边报刊亭看到她刚发表在《北京文学》上的小说《雨,沙沙沙》,脑子轰的一响,登时傻了!——那样棒的小说打死我也写不出来!在写作能力上,我跟她根本就不在一个量级。一个小学生竟然去“同情”一个大学生,并且指手画脚,不是不自量,根本就是搞笑。
为了记住这个教训,我后来借写王安忆印象的机会特地写了这件事。当时我有过一刹那犹豫:以王安忆的教养,她并没有在意我的浅薄。这么难堪的事我要不写出来,不会有人知道。但我还是写了,并且发表了。一则算是对王安忆表示歉意,二则是警告自己不要再犯这一类的低级错误。多年之后,王安忆名满天下,中国作协创研室主任、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在鲁迅文学院(文讲所是其前身)讲课,援引此例告诫学员: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能成为王安忆那样的大作家,像我这样不认真听课不认真记笔记所以写作没有进步。
讲稿后来登载在中国作协的《作家通讯》上。胡平先生在一次会上见到我,问我是否介意,我对他表示感谢。尽管我对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就能成为王安忆那样的大作家、或王安忆之所以成为大作家是因为认真听课并且认真记笔记,多少存着疑虑,但我觉得,胡平先生把我作为一个反面教材,首先是对我的教益,一是可以让我避免再做类似的蠢事,二是可以最大限度减少这种蠢事对别人造成困扰。善莫大焉。
忽然就想起了“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这句话。当初要是听进去并牢记了这句话,就不至于那么犯浑丢人了。
这句话,听起来挺世故的。鲁迅曾经感叹:人世间真是难处的地方,说一个人“不通世故”,固然不是好话,但说他“深于世故”也不是好话。缺心眼不好,心眼多也不好,的确难。
但世故真的就一定不好吗?
“世故”有很多种含义,可以是一种城府,一种权术,一种心机,一种自私的掂量和对他人的算计;也可以是一种通达,一种成熟,一种防范,一种自我的约束和对他人的尊重。“干敏强力,老练世故,审动而果,虑远而成”(宋·叶适《故大宋丞高公墓志铭》),这其实是人生一个应该努力的方向。
我理解,“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是提醒人们说话应该有必要的节制,遇到自己并不了解的人,不要信口开河,闹不好,轻则像我这样,见识浅陋而好为人师,成为一种笑料;重则遇到坏人,则会被其利用。后面这一条我倒不担心,因为没有什么被利用的价值,我担心的是这样盲目的信口开河难免给对方造成困扰。
后来在文学社团做业务工作,就同行、尤其是年轻同行的写作发表意见、尤其是负面意见,我总是一再在心里叮嘱自己把握好分寸,点到即止,万不可想到哪说到哪,尤其不可妄下判断,给自己落下笑话倒在其次,挫伤了别人的信心,那就错莫大焉。(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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