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蒋勋在《孤独六讲》里曾说过:
他最喜欢魏晋南北朝竹林七贤的“啸”,口字边加一个严肃的“肃”,是一个孤独的人走向群山万壑间,张开口大叫出来的模样。
这个字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啸傲江湖》里,后人却以谐音字讹传为《笑傲江湖》,不复见从心底嘶叫呐喊出来的悲愤与傲气。
如果文字本身也有情感色彩的话,“啸”便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
这是我听过关于“孤独”最好的注解。
“啸”字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和一首诗。
人叫柳宗元,唐代诗人,文学家;诗叫《江雪》,千山独钓,万古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一首被誉为“千万孤独”的小诗,约写于柳宗元被贬永州期间。
柳宗元的一生,是以33岁作为分界线的。
33岁之前,他是少年才俊,意气风发。
21岁中进士,26岁又通过博学鸿词科考试,33岁已官至礼部员外郎。
如果没有那一场革新,他本可前途无量。
永贞元年(805),王叔文、柳宗元、刘禹锡等人,怀着改革时弊、匡救朝政的雄心壮志,发起了浩浩荡荡的“永贞革新”。
然而由于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唐王朝已是积重难返,改革步履维艰。
在勉力推行四个月后,改革还是随着唐宪宗的即位,惨淡落幕。
永贞革新的反对者们一时全面复辟,在他们的刻意诬陷、危言蛊惑下,改革的参与者先后被贬,史称“二王八司马”。
永贞革新的失败,从国家层面上,意味着唐朝的政治更加黑暗;从个人层面上,则意味着柳宗元理想的破灭。
了解了时代背景,我们再来看这首小诗,也许更能体会到诗人当时的心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诗歌一开头,就大笔勾勒出了一幅苍茫冷寂的画面。
莽莽群山,飞鸟都失去了踪迹;杳杳万径,见不到一个行人。
前两句似乎无一字写雪,实际上字字都在写雪,寒意逼人。
山、径,本是寻常景物,然而当山成了“千山”,径成了“万径”,好像电影里的远景镜头一般,画面顿时变得广大寥廓,苍茫深远。
便在这样恢弘的场景里,飞鸟统统不见,人踪全部消失,触目所见,只是雪。
满山的雪,满径的雪,满树的雪,满江的雪,满天空的雪,雪笼罩万物,包罗一切,洁白,肃静、幽冷。
“千”“万”“绝”“灭”,在最极端的词句里,书写的是诗人内心彻骨的冷意。
渗透进读者心中的,则是铺天盖地的冷寂。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假如我是一名高超的摄影师,拍完了恢弘的远景,此时镜头就该聚焦叙述的中心,也即人了。
镜头缓缓拉近,原来这周天寒彻、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且看那寒江之上,不是有孤舟一叶,蓑笠老翁一人。
那老翁身上落满了雪,鼻子冻得红通通的,眼睛埋在低低的斗笠下,眼神沧桑、沉静而孤傲。
好似那寒,好似那冷,好似那雪,好似那万籁无声的寂静,全都不足为惧。
一个慢镜头,只见那老翁轻轻一甩,钓钩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落入江面,溅起细小的涟漪。
这样的一幅画面,美得不可方物。
那孤舟蓑笠的老翁,便是柳宗元的化身。
那钓钩的轻轻一甩,便是他仰天长“啸”的孤绝姿态。
假如说开头两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全然的冷,那么在结尾这两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里,我却读出了一种炽热的暖。
这种孤独,叫自我,它让人坚定、勇敢,不与世俗同流,永远永远坚守本心。
两千多年前,哲学家柏拉图在《飨宴》里写下一个有趣的寓言:
远古时代,人类并不是现今的男性、女性,而是有三种:纯阳性、纯阴性,与阴阳人。
后来人类得罪了神,作为惩罚,神把三种人都劈成了两半。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不完整的,每一个被劈开的一半,永远都在寻找另一半。
可是,被劈开的人实在太多了,世上大多数人也许都找不到。
每个人与生俱来,都是孤独的。
我们的一生中,有许许多多种孤独,要去抵抗,要去和解,要去接纳,最终,要去拥抱,要去享受。
比如,爱的孤独,语言的孤独,不被理解的孤独,情欲的孤独,精神的孤独,以及死亡,这一生命最本质的孤独。
害怕孤独,便往往走入孤独的反面,群体。于是如无头苍蝇一般乱闯乱撞,惶惶不可终日。
对群体由畏惧、妥协到依附、最终泯然众人。
不害怕孤独,孤独就是生命圆满的开始,在孤独中自处,于孤独中卓绝。
在热闹中失去的,我们终会在孤独中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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