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的原产地在中国,是先民在大自然中较早认识和种植的花卉。荷花为多年生水生植物,又称莲花、芙蓉、芙蕖、青莲等别名,最初体会到荷花的实用价值,《花经》中有言“莲子幼嫩时皮作鲜绿色,可采而生食之,味甚甘香,老熟后皮呈黑褐色,则须去皮而煮食之。荷之叶、梗、根茎及藕节等均堪供用,无一废弃者……”在日积月累的接触中,人们逐渐发现了荷花除了实用价值之外的性别审美意蕴。
最早的古诗《诗经》中写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郑风•山有扶苏》)山上的扶苏,水中的荷花,是以花木而起兴,引发男女幽会的恋情。又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陈风•泽陂》)据汉代郑玄注《毛诗》云:“蒲喻男,荷喻女。”由水边的蒲与荷兴起思美人之情,荷花与女性有了明显的类比关系。《诗经》国风中的这两首诗歌都是以荷花来起兴,从而使荷花意象具有了女性美的色彩,并带有男女情爱的象征意味。
《诗经》中的国风均采自民间,而诗人屈原作为独立创作的开始,在《离骚》中,他以荷明志:“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荷花以“芙蓉”为别号,以此肇端。屈原用荷叶裁成上衣,用荷花缝出下裳,这美丽的衣裳,象征着文人自身内在美好的品格修养,正如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中表明屈原:“言己进不见纳,尤复裁制芰荷,集合芙蓉,以为衣裳,被服愈洁,修善愈明。”屈原在《九歌•少司命》中也提到了荷衣:“荷衣兮蕙带,倏忽来兮忽而逝”。“荷衣”作为审美意象,体现文人出世之志、高洁之情。
由此,代表着我国最早的民间诗歌的《诗经》与文人诗歌的《楚辞》对荷花意象的抒写形成了独特的性别意蕴:一是《诗经》中荷花意象的女性美与情爱象征意味;另一个是《楚辞》中荷花意象的文人品行、心境的寄托,这在后世文人的诗歌创作中得以传承与拓展。
荷花意象中女性美与情爱象征意味的传承
汉至魏晋六朝诗赋中的莲花意象,尤以采莲诗为代表。采莲是古代江南重要的农事和民俗活动,采莲曲就产生于采莲过程中,为女性所唱,是传情达意的一种方式。一曲汉乐府《江南》开启了后世采莲诗的滥觞:“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在蓝天碧水的江南水乡,荷叶随风摇荡,采莲的少女们轻楫小舟,歌声阵阵回荡。闻一多先生说:“用鱼喻男,莲喻女,说鱼与莲戏,实等于说男与女戏。”可见,这首采莲民歌中的“鱼”与“莲”是男女相悦的隐语,是《诗经》中莲花意象传统的延续。
到了魏晋六朝,采莲诗仍是歌咏不断。南朝乐府民歌《西洲曲》就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通过“采莲”“弄莲”“置莲”的动态描写,渲染女子温婉、羞涩与思念的情愫,细致入微,回味悠长。
魏晋文人以荷花的物态美去比拟女性美,荷花与美人互喻,使荷花意象的女性美色彩愈加浓郁。如曹植《洛神赋》的名句:“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绿波”,以出水芙蓉来形容清丽明艳、风姿绰约的洛水神女。傅玄诗“美女一何丽,颜若芙蓉花。”(《美女篇》)潘岳《莲花赋》:“仰含清液,俯濯素波。修柯婀娜,柔茎苒弱。流风徐转,回波微激。”写临风照水的荷花,表现其娇柔妩媚、明艳婀娜的款款风姿,是写荷花也是在写如花一般的美人。
采莲诗经过唐代文人的发展,采莲女形象日益生动传神。王昌龄《采莲曲》(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荷叶罗裙,芙蓉人面,采莲女与绿荷红莲浑然为一,忽然不见踪影了。若不闻歌声,是察觉不到采莲女的。少女们充满青春活力的欢快情绪也洋溢在这闻歌而不见人的荷塘之中。采莲少女化身解语花,留下了悠然不尽的情味。白居易《采莲曲》:“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采莲少女逢郎欲语低头的羞涩神态,以及搔头落水的细节描写,自然逼真,富有情趣。张籍《采莲曲》充满着自然真切的生活气息:
秋江岸边莲子多,采莲女儿凭船歌。
青房圆实齐戢戢,争前竞折荡漾波。
试牵绿茎下寻藕,断处丝多刺伤手。
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
船中未满度前洲,借问谁家家住远。
归时共待暮潮上,自弄芙蓉还荡桨。
清秋时节,莲子成熟了,碧荷沿江连绵无际,正是收获的季节。采莲女们笑着、唱着,荡着小船,在荷丛里穿梭。那青色的莲蓬露出水面,饱满的莲子一个挨一个,她们都想多采一些莲子。而她们寻藕却是小心翼翼地顺着绿茎向下摸藕,绿茎上有刺,如果不小心就会刺伤手。“白练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钗妆梳浅”她们用白色的素绢系腰身,不插玉钗,只施淡妆,表现出采莲女朴素自然的妆容风采。日暮归来的采莲女一边荡桨一边弄荷花的生动画面,令人留连往返,兴味无穷。
荷花意象中文人品行与心境的拓展
屈原《楚辞》中以荷明志,抒写怀才不遇的忧愤与洁身自好的高尚情操,遂感发后代文人的景仰与共鸣。屈原“荷衣”意象的审美意蕴得以传承,如北周宇文毓《贻韦居士》诗中:“香动秋兰佩,风飘莲叶衣”;南朝江总《游摄山栖霞寺》:“荷衣步林泉,麦气凉昏晓”;唐李白《赠闾丘处士》:“竹影扫秋月,荷衣落古池”;唐杜甫《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共说总戎云鸟阵,不妨游子芰荷衣”;唐戴叔伦《送张南史》:“草座留山月,荷衣远洛尘”,等等,在后世文人赠给居士、处士,辞官或落第之人的诗作中,皆为远朝堂之累,养林泉之心。
特别是唐代是一个文化开放与繁荣的时代,呈现出儒释道三教共存、合流的思想状态。唐代及后世文人受到儒释道三教的影响,在荷花这个具体的审美意象中拓展了文人的品行与心境。
1.儒家人格的象征意义
诗歌中吟咏描写的荷花多数为红莲,因为白莲不像红莲种植广泛,也不像红莲色彩明丽,易引人注意。但白莲色泽清雅,洁白无瑕,唐代文人也在“白莲”意象中寄托君子高洁的情志与文人孤芳自赏的现实境遇。如晚唐诗人皮日休的诗句:“白鸟白莲为梦寐,清风清月是吾乡”,“凉后每谋清月社,晚来专赴白莲期。”(《新秋即事三首》)这里白鸟、白莲、清风、清月意象的叠合,寄托着诗人内心高洁、淡泊的情志。莲花意象最终在宋代理学家周敦颐《爱莲说》中:“莲,花之君子者也。”实现了士大夫人格象征的最高表现形态,誉为“君子花”。
2.“青莲”意象的道释寓意
“青莲”意象来源于神仙、道教,中土早有。据《拾遗记》卷一“轩辕黄帝”记载:“有石蕖青色,坚而甚轻。从风靡靡,覆其波上。一茎百叶,千年一花。”青莲在诗歌中又常称碧莲、碧芙蓉。如唐代司空图《送道者》诗中:“桥边曾弄碧莲花,悄不记人间今古”;王昌龄《河上老人歌》诗中:“河上老人坐古槎,合丹只用青莲花。至今八十如四十,口道沧溟是我家”;朱庆馀《逢山人》诗中:“星月相逢现此身,自然无迹又无尘。秋来若向金天会,便是青莲叶上人。”很显然,诸诗中的“青莲”都是含有道教寓意。
东汉时佛教经西域传入中国,南北朝时期佛教兴盛,莲花的佛教寓意开始萌生。唐诗中“青莲”意象有佛教寓意的诗句,如“白日传心静,青莲喻法微”(綦毋潜《宿龙兴寺》);“戒得长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莲色”(李白《僧伽歌》);“惊俗生真性,青莲出淤泥”(李群玉《法性寺六祖戒坛》)
结语
古诗中的荷花意象的性别意蕴:一是女性美与情爱象征;另一个是文人高洁品行、儒释道融合的心境象征,从先秦,经汉魏六朝,到唐宋,荷花意象的性别意蕴得以传承与拓展,无论从广度上还是深度上,已达到成熟与完备。这在中国传统花卉意象中别具特色,并对后世文学艺术产生深远影响。
明代文人徐渭《水墨荷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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