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蓑”限定“烟雨”,是以“人”限定“自然”,完美地将自然风物人文化。“一场烟雨”或“一晌烟雨”是客观的、无情的,但“一蓑烟雨”是孤独而执拗的。
“量词”最主要的功能是“限定数量”,在生活中、写作中都很常见。如“给我十瓶啤酒”和“来十扎啤酒”:“瓶”、“扎”作为量词,就用来限定啤酒数量。根本上,生活中常常遇到很相似的情况。——如都要啤酒,如何区分?这就凸显出量词的必要性和重要性。
熟悉诗词的师友都知道:诗词中的量词不如生活中那么多,乃至最常见的情况是省略量词。如“五十弦翻塞外声”,省略了“弦”的量词“根”;“一弦一柱思华年”,“弦”和“柱”的量词都省了;还有“二百州”、“两三松”、“一雁声”……例子实在太多了。
辛弃疾“马作的卢飞快”画意
诗词中经常省略量词的原因
之所以诗词中经常省略量词,主要在于:诗词是最凝练的文学体裁。一首五绝才20个字,一阕《十六字令》才16个字,岂能为量词留下多少陈设的空间?相比之下,古文的容量大得多,作者可以尽情展现其把握量词的能力。骈体文更是移动的量词博物馆,如骆宾王《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诗词的容量完全不同,很多排律长诗或多叠长调不也才100字左右?
除了体裁,还有目的。写诗填词的主要目的是抒情。或说,为了抒情,才选择写诗。其实不止诗词,别的文学体裁也不会为抒情一事特设较大的篇幅。《红楼梦》够抒情了吧?最主要的文字还是用于叙事,每章抒情的部分也就一两首诗、几十个字而已。量词的存在,上文说了,根本上是非感性、反抒情的——为了更明确地生产生活,具有鲜明的客观性。这就非常讲理:反抒情的词类,抒情文学中自然很少。
古人惜别画意
诗词中使用量词的情形
尽管诗词中的量词不多,但用好了是真好。如杜甫《秋兴八首·其二》的“听猿实下三声泪”,“泪”的量词怎么是“声”呢?的确,一般是“三滴泪”或“三行泪”,还有流行歌中夸张的“三升泪”。但一般的写作太平面了,只有视觉一层。杜甫的“三声泪”打通了视觉和听觉,隐含“通感”的修辞,是立体的,较“三滴泪”更多情。——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量词使用的高级情形,可见其高超的文学技术。
既有高级情形,必有常见情形,如上文提到的“三行泪”。文学技术只是文学性的一个方面。以常见的量词,仍能写出传之千古的诗词。还说眼泪:仅一个寻常的量词“行”,多少非凡的写作啊!苏轼有“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秦观有“惆怅惜花人不见,歌一阕,泪千行”。寻常的界定酒的量词“杯”、“壶”、“盏”、“斗”……亦多千古名篇。——大家都熟悉,想必不用过脑子句子直往外冒。
还那话:文学技术只是文学性的一方面,“寻常用词”不代表“用词寻常”。差不多也就杜甫这种无可挑剔的“千古几人”能写出《秋兴八首》里的“三声泪”。且看绝大多数佳作:不是“妙用量词”而是“适用量词”,如上文举的例子。还有更脍炙人口的“花间一壶酒”、“更上一层楼”、“一片冰心在玉壶”、“劝君更尽一杯酒”……皆似随手一用——合适就行,而非“三声泪”那样的高级妙用。
李白《上阳台帖》(局部)
特殊的量词使用
之所以此处称这种量词特殊,不在上文说得“高级”或“常见”,而在这么用的真的比较少。第一种特殊情形来自“事情原本就这样”,如韩愈的“一封朝奏九重天”,真的就是他老人家写了一封《论佛骨表》而得罪“九重天”,最终被迫踏上“夕贬潮阳路八千”的苦旅。这种夹叙夹议之作远少于抒情之作。还有杜甫的“一体君臣祭祀同”,真的就是刘备、诸葛亮君臣死后共享祭祀。寻常君臣不足用“一体”。
第二种特殊的量词来自“量词的对象特殊”。大家都知道:古今生活差异很大,古代很多东西现在变了或极少见,相关量词就显得特殊。这种情形也不多见。太客观了,损失诗意,基本属于作者不得不那么写,否则会犯知识性的错误。比如一些先秦题材的诗词,常用《左传》、《韩非子》等古籍中的量词,诸如写勾践的“觞酒豆肉兮必均其施”、写孔子的“豆肉不掩肩”。——两句都用了量词“豆”。
“一豆肉”、“五秉粟”、“二肆钟”这些,汉代以后基本不用了,所以我们很少见诗词里用这些量词。这就牵出一个现代人诗词写作的问题。大家肯定见过“一盏五粮液”或“一樽红花郎”这种句子,什么感觉?有点装,装得还不到位,总之很不自然。写作讲一个“合适”,仅就量词这件事来说:写的什么内容,就搭配什么量词。五粮液、红花郎都是现代的事,宜用“壶”、“杯”这种古今通用的量词。
诚然,“盏”或“樽”现代也有,但毕竟远离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若现代人写怀古题材,完全可以用;写自己喝酒的话,多少别扭,“一盏五粮液”太像一座营造粗糙的仿古建筑,直接写“一杯五粮液”更好。推而论之,现代人似乎也不宜用生僻字作诗填词。还是“合适”的问题:多数生僻字离生活太远,也很容易产生“刻意仿古”的结果。还有阅读上的问题:读者会被分去不少对作品主要内容的注意力。
北宋酒壶
因量词用得好而为人称道的情形
上文举了很多含量词的佳句,但它们大都不是因为量词用得好而称绝古今。已经说了,大都只是“适用量词”而非“妙用量词”。《秋兴八首·其二》固然妙用量词,但量词的使用只是它相对次要的长处之一。有没有主要因量词用得好而为人称道的诗词?非常少。量词始终只是诗词的配角,远达不到名词、动词、形容词对作品质量的重要性,故而作者经常省略量词——既不影响形式也不影响内容。
但古典诗词太多、太伟大了,虽然很少作者追求“妙用量词”,但我们仍能看到一些“神用量词”的例子。个人最拜服的是“一蓑烟雨”,如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陆游的“一竿风月,一蓑烟雨”、范成大的“叹年来、孤负了,一蓑烟雨”。——以“蓑”限定“烟雨”,是以“人”限定“自然”,完美地将自然风物人文化。“一场烟雨”或“一晌烟雨”是客观的、无情的,但“一蓑烟雨”是孤独而执拗的。
近代陶冷月作品
“神用量词”的还有秦观的“一春鱼鸟无消息”。“鱼鸟”皆是静物,但“一春鱼鸟”被加上了时间维度,是变迁着的、有生死凋零等生命状态的。还有一些类似的、能赋予名词对象以动态的量词使用,如“一桁香销旧舞衣”、“一轮秋影转金波”。如何写出“香”的复杂动态?词人没有堆砌动词,而用了量词“桁”——令香的形态跳跃于不同条块之间。“一轮秋影”呢?凌乱且不动的影子变成转动的圆形。
现代吴休作品
量词“寸”也会被神用。这原本是太日常、太客观的词了,时刻飘荡在中华大地的集市上空。但李商隐的“一寸相思一寸灰”用寻常的“寸”写出了无尽的情味。类似的还有吴文英的“一丝柳,一寸柔情”等等。大家都知道“寸”是很小的单位,把感情封在这种小单位里,压强更高、浓度更大——更见作者用情至深。比“寸”还不起眼的就是“个”了,更日常、更客观。——拿它还能造出多大的诗意吗?
比如无数中国小孩会背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细究起来,这两句最大的长处是量词用得好:“行”主要为造出疏淡的画面,“排”就显得太热闹;“个”还有视觉之外多一重的效果,即好听。“个”几乎是中文里发音最清脆的,说它的时候口腔一阵舒服。生活中特多用“个”,应当有此因素。偷懒第一,舒服并列第一。——“七八个星天外”,“只少个,绿珠横玉笛”也好看、好听。
唐人登高画意
中文量词的独特之处
从英语语法上说,常见事物、可数名词不用量词,无形之物、不可数名词才需要量词,但中文里的有形、无形之物都有准确而丰富的量词。这也造成了一项外国人学习中文的障碍。经粗略统计,起码有40个以上的中文常用量词找不到对应的英文。——这是中文量词的严谨之处。根本上,量词主要服务于客观的生产生活。现代以前,中国的生产方式比西方的更多样,柴米油盐、诗词歌赋更精细得多。
通过诗词,我们又可看到中文量词的自由之处。1、相同情形可用不同量词。如同样对于“烟雨”,可以论“场”也可以论“蓑”;对于“鱼鸟”,可以“一群”也可以“一春”。2、不同情形可用相同量词。如量词“片”,可以用于无形的声音或情绪,如“听取蛙声一片”,“一片春愁待酒浇”;也可用于有形事物,如“青天无片云”,“孤帆一片日边来”。3、量词还能做代词,如“远客一枝先折”。
总结道:1、诗词凝练,经常只耕耘名词、动词、形容词而省略量词;2、妙用量词固然好,但常用也很好,太多名句仅做到适用量词且并不影响诗意的表达,如“更上一层楼”;3、也有一些因量词用得好而为作品格外增色的例子,如“一蓑烟雨任平生”;4、中文量词比英文丰富得多,源自我祖先生产生活更其复杂,这是中文的严谨之处;古人诗词中的量词使用又很自由,这是中文的自由之处。
写于北京家中
2022年4月13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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