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章 老而不死
胡不愁终于疯狂般扑上去,将那鸡肉吞下。
这一口不吃还罢,这一口吃下,那肉的滋昧,刺激得他不但身子颤抖,就连灵魂都颤抖起来,他整个人都已投入饥饿的魔火,被折磨、被煎熬!那已不是肉体的痛苦,那痛苦已属于灵魂。
万老夫人柔声笑道:“孩子,请吧,那些都是你已背熟了的,你说出来有多容易,总比忍受饥饿要容易得多……”
胡不愁缩起身子,将头夹在膝盖里。但万老夫人的语声,那似乎带着魔力的语声,还是要往他耳朵里钻进去。
万老夫人道:“只要你说出来,不但这整个鸡腿是你的,还有这烧肉——猪肉、牛肉,还有洒着胡椒的羊肉,蒸得又白又大的馒头……”
胡不愁狂吼道:“住口!……求求你,住口”
如凄厉的吼声,当真有如负伤的野兽所发出的,令人闻之心碎,但万老夫人却似全未听到。
她还是缓缓接着道:“你瞧,这猪肉烤得多好,肉皮又香又脆,还有这羊肉,肥肥的羊肉,你若夹在馒头里吃,只要轻轻咬一口,保险你一嘴都是油。”胡不愁嘶声道:“我——我说——”
万老夫人大害道:“你肯说了么?”
胡不愁捶着胸,撞着头,但口中终于哀呼道:“我肯说了……我不是人…。。我肯说了……
海盗们将水天姬抬了出去,远远地抬到右舷接近船尾的一个避风处,粗豪的笑声,才又爆发出来。
一个麻面汉子,左耳吊着只金环,腰带上斜插着柄闪亮的弯刀,神情看来最是诡异,此刻哈哈笑道:“不想那老怪物这么大年纪了,还是个老风骚,竞还耍弄个年轻的小伙子,关在船里捣鬼。”
另一个身子奇大,脑袋却奇小,奇大的身子穿着件小绿马甲,奇小的脑袋上却扎着条大红头巾,桀桀笑道:“只是这老风骚眼光也太差了,选来选去,竞选了那么个大头猴子!那把瘦骨头,哪禁得起她折腾。”
另一人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她年纪大了,所以才不敢找咱们,否则要散的可就是她那把老骨头了。”
小脑袋冷笑道:“你懂,你懂个屁,越老的才越有劲。”
那人笑道:“既是如此,你为何不上?”
小脑袋重重往地上“碎”一口,道:“我小鲤鱼就算八中没见过女人,也不会要她,你瞧她那一身死肉……啐!”
目光一转,突然笑道:“何况这里还有个美人儿在等着,各位若是我的好兄弟,就让我小鲤鱼先拔个头筹如何?”
麻面大汉道:“那不行,她哪禁得起你。”…
另一人笑道:“还是让我吧,我最斯文。”
突听一人冷冷道:“你们都站在一边去。”
只见此人黑皮靴,黑包头,全黑的洒脚裤子,用条黑布带扎住,一脸生铁般黝黑的横肉,右眼上戴着个黑眼罩,竟是个独眼龙、但他虽是独眼,那一只眼睛里发出来的光,却比别人两只眼睛还亮,还凶,还令人害怕。
海盗们见了他,竞果然都退了一步。
那小鲤鱼赔笑道:“龙老大若是要,自然该龙老大占先的!”
独眼龙冷冷道:“不要。”
小鲤鱼喜道:“老大若是不要,那么我……”
独眼龙道:“你去到厨房弄碗热汤,弄块肉来。”
小鲤鱼怔了怔,呐讷道:“但……但咱们不能给她吃的。”
独眼龙厉声道:“谁说的?”
小鲤鱼道:“那老……老……”
独眼龙怒道:“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小鲤鱼再也不敢说话,但瞧了地上的水天姬一眼,瞧见她那最易激起男子兽欲的衰弱模样,终于硬着头皮道:“但……但这女子若是有了气力,咱们只怕就动不了她了。”
独眼龙冷冷道:“咱们本就不动她。”
这句话说出来,海盗们全都吓了一跳——就连水天姬,她神智虽已全都麻木,但也吓了一跳。
她若是能张开眼睛瞧瞧,便可瞧见海盗们脸上那副难受,那副失望的模样,终于还是小鲤鱼壮起胆子,道:“但……龙老大,这已是到嘴的肥肉,咱们为何不……”
独眼龙冷冷截曰道:“你想动她?”小鲤鱼赔笑道:“老大你也该可怜可怜小兄弟们,兄弟们已有七八个月没上岸了,七八个月没见过女人,这滋味可真不是人受的。”
话犹未了,独跟龙已抡起蒲扇般的大手,“吧”的给了他一巴掌,直将他整个人都打得飞了出去。
独眼龙一只眼睛里凶光四扫,厉声道:“还有谁要说话?”
这些凶神恶煞般的海盗,在他面前,居然一个个全都服服贴帖,竟真的没有一个再敢说话的。
独眼龙道:“谁到厨房里去拿东西?”
海盗们争先恐后,一齐涌了去,一眨眼的功夫,就又提着肉,端着汤,拿着馒头,奔了出来。
独眼龙冷笑道:“你们面上虽然听话,心里必定不服,龙老大与这女子非亲非放,为什么要强出头来放她?”
海盗们心里说是,口中却齐声道:“不……不是。”
‘独眼龙怒吼道:“是不是?”
海盗们这才齐地垂首道:“是。”
独眼龙冷笑道:“但你们若认为龙老大不讲理,你们就错了,我要放这女子,自然是有缘故、有道理的。”
他不等别人说语,便又接道:“我且问你们,那老妖婆可恨不可恨?”
海盗们这次却是真心的了,齐声吼道:“可恨!”
独眼龙道:“咱们若将这老妖婆带回岸上,还有没有脸去见头儿?就算头儿不怪咱们,但这种丢人的事若是传出去,咱们这条船还能在海上混么?”
这句话更是说到大家心里,一个个咬牙切齿,骂道;“这老怪物,老不死!”
独眼龙冷笑道:“你们除了在嘴里骂,还能将她怎样?”
海盗们面面相觑,颓然道:“咱们非但打也打不过她,就连骂也骂不过她。”
独眼龙厉声道:“这就是了,咱们既没法子,就得找人帮忙。”
海盗们苦着脸道:“找谁?在大海上咱们能找谁?”
独眼龙指着水天姬,一字字道:“就是这位姑娘。”
海盗们耸然道:“她?……找她?”
独眼龙冷笑道:“你们这群呆鸟,难道未曾见到那老妖婆对这位始娘是何等惧伯?若不是这位姑娘已饿得没有力气,那老妖婆只怕立刻就要跪下。”海盗们想了想,齐地展颜笑道:“不错…。。。的确如此……到底是龙老大有头脑。”独眼龙叱道;“既已知道不错,还不快些将热汤送上。”
水天姬慢慢的喝下了那碗热汤,又吃了半个馒头,一小块肉,眼睛终于睁开了,眼睛里又有了光。
她终于坐了起来,嫣然一笑,道:“谢谢你们。”
她不笑也没什么,这一笑,却令海盗们全都瞧得呆了,他们做梦也未想到过世上竟有如此动人的微笑。
水天姬瞧见他们的模样,笑得更甜了,轻笑道:“我本来已准备死的,但你们却救了我,也救了他,我……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们才好。”
突然盈盈站起,在每人面颊上都亲了一下。
海盗们本已呆住了,这一下更都变成了木头人,就算用刀在他们身上砍一刀,也没人会觉得疼的。独眼龙吃咆道:“姑娘,你……在下……”
这大汉方才还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但此刻在水天姬面前,却似已变成了个小孩子,连话都说不出。
水天姬嫣然笑道:“你放心,你们的事,包在我身上。”
独眼龙道:“那……那老妖婆。”
水天姬道:“她这次再也逃不了的。”
独眼龙瞧了她一眼,瞧见了那甜蜜而动人的微笑,那温柔而可亲的微笑,终于鼓足勇气,又道:“但……但像姑娘这样的人,也能下手杀人么?姑娘你可杀过人么?”
他方才还蛮有把握,但此刻瞧见水天姬抚媚的笑容,却又不敢相信自己了。
水天姬娇笑道:“我一个人也没杀过。”
独眼龙叹道:“这……只怕……”
水天姬娇笑着截口道:“我没有杀过一个人……我只杀过五千多个。”
独眼龙怔在那里,直翻白眼,海盗们更是一个个目瞪曰呆,水天姬却伸直了四肢,舒服地躺了下去。
海风欧乱了她的头发,也吹起了她本已不像衣裳的衣裳,她那双莹白修长的玉腿,便完全露了出来。
这双腿虽已有些脏,虽已不如昔日的光泽丰润,但那柔和的曲线,玲珑的足踝,仍足打动所有男人的心。
水天姬却完全不在乎。
她像是根本就未将这些男人当作人似的。
但这些男人可受不了啦,一个个喉结上下移动,不住地咽口水,一个个虽不敢看,却又忍不住要看。
独眼龙终于忍不住道:“姑……姑娘还不去?”
水天姬道:“体力还未恢复就去,万一打起来怎么办?”
她说“万一”,意思自然是说万老夫人是不太敢和她动手的。
独眼龙只有垂首道:“哦!”
又过了半晌,又忍不住道:“和姑娘一齐上船的那位是……”
水天姬道:“他叫胡不愁,他……”
嫣然一笑,又道:“你看他怎样?”
她这嫣然一笑,已无异说出了她和胡不愁的关系。
独眼龙当然只有赔笑道:“很好很好,只是……恐怕……稍为太弱了些。”
水天姬笑道:“他弱?……嘿!他若不是被饿了十几天,像你们这样的人,他一个最少可以打你们八百五十个。”
独眼龙道:“是……是,但现在,他却是危险已极。”
水天姬笑道:“危险?……他若真有危险,我还会躺在这里么?他若真有危险,莫说我还能走就是爬也要爬去的。”
独眼龙道:“但……但那老妖婆。”
水天姬道:“你放心,那老妖婆绝不会杀他的,就算他打了那老妖婆八个耳光,就算他咬下那妖婆一只耳朵,那老妖婆也不敢动他的。”
独眼龙一只眼睛瞪得有两只那么大,道:“为什么?”
水天姬道:“因为那老妖婆有件事要求他。”
独眼龙更奇怪了,道:“那老妖婆反而要求他?”
水天姬笑道:“嗯!你不相信?”
独眼龙道:“但姑娘未曾瞧见,怎会知道?”
水天姬道:“我不用瞧见也能猜得到的,他……”
语声未了,突然一声尖锐的惨呼传了过来。
这惨呼之声竟是万老夫人发出的。
独眼龙耸然道:“老妖婆……这是怎么回事?”水天姬亦是怒喜俱集,道:“扶我进去。”
独眼龙俯身扶起了她,手指触到她肌肤的时候,身子突然起了阵异样的颤抖,几乎要突然窒息。
水天姬道:“扶我过去。”
独眼龙深深吸了口气,道:“是,但……但……”
水天姬道:“还但什么,快!”
独眼龙道:“但姑娘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怎能……”
水天姬轻叱道:“谁说我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我只不过要将每分力气都留给那妖婆,知道么?……快!
独眼龙长长吐了口气,道:“是!”
以他的气力,像水天姬这么重的人,他十个都能举起,但不知怎地,此刻水天姬这温暖而柔软的身子靠在他身上,他竟觉重得很,他简直连气都透不过来,他简直连路都几乎走不动了。
但他总算还是走到那舱房门口。
船舱中又静了下来,门还是关得紧紧的。
水天姬道:“撞开门。”
海盗们动手的本事虽不行,但撞门的本事总是有的,几个人肩靠着肩一撞,“砰”的门已大开。
只见万老夫人左手捂着右脸,满脸都是鲜血,胡不愁软软的靠在椅子上,嘴上竞也满是血痕。
万老夫人的右手,正扼住胡不愁的脖子,舱门一开,她手立刻松了,倒退三步,怒叱道:“什么……”
“人”字还未出口,瞧见了站在门口的水天姬,她便像是被人扼住脖子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门一开,水天姬就站直了。
她脸上又充满了那种动人心魄的微笑,看来容光焕发,谁也不会想到她方才还是个奄奄一息的人。
她微笑着道:“万老夫人,你好么?”
万老夫人身子虽已僵如木石,但脸上每一丝肉都在颤抖着,嘴虽然张得奇大,语声却嘶哑得几乎听不出。
她嘶声道:“你……你怎会……”
水天姬微笑道:“奇怪吧?其实我自己又何尝不奇怪。但我如今却已知道,饥饿虽是种可怕的病,但好得却很快。”
她微笑着一步步定过去,万老夫人一步步往后退。
水天姬走到胡不愁身旁,万老夫人整个身子已贴住舱壁,看来就像是挂在墙上的一团肥肉。
水天姬媚笑道:“万老夫人,你怕什么呀?我最多也不过只能杀死你而已,最多也不过只能将你切成一块块的,抛进海里喂鲨鱼,这又有什么好怕的。”
万老夫人道:“水……水姑娘,我……我又没有对……对不起你们,你……你瞧,连我的耳朵都已被胡少侠咬掉了。”
她放下手,右边脸上,果然已没了耳朵。
水天姬格格笑道:“唷!这是怎么回事呀……哦!我猜着了,大概是胡不愁说话的声音太小,你听不清,所以将耳朵凑上去,哪知胡不愁却当真饿了,连你的耳朵都要吃,唉……他的胃口可真不错。”
海盗们忍不住都想笑,但又有些惊异:“想不到这已饿得半死不活的男子,居然还能要这老妖婆上当。”
万老夫人方才的确是上了胡不愁的当了,此刻苦着脸勉强笑道;“水姑娘猜的真不错,简直好像亲眼瞧见似的。”
水天姬笑道:“过奖过奖……但胡不愁说的究竟是什么好听的事呀?竞能使万老夫人也这般着急地想去听。”
万老夫人道“这……他……”水天姬道:“哦,我知道了,他说的必定是紫衣候武功之秘,是么?”
万老夫人颓然垂首,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水天姬笑道:“你既已听到紫衣侯武功之秘,现在武功想必进步很多了,只怕……只伯我已不再是你的敌手。”
万老夫人道:“哪……哪有这么快。”
水天姬道:“幸好没有这么快,否则我还想活么?”
万老夫人道:“是……不是……是……”
水天姬悠悠道:“我既然想活,你就莫想活了。”
万老夫人嘶声道:“水姑娘……求求你。”
水天姬柔声笑道:“你若不等我动手,还可死得舒服些,否则……唉!”万老夫人已噗地跪了下去,大呼道:“求求你,看在我儿子的份上,饶了我吧!”水天姬道:“你儿子?你儿子是谁?关我屁事。”
万老夫人突又呼道:“水姑娘,只要你饶了我,我就说出件秘密,极大的秘密。”
水天姬眼被一转,笑道:“你且先将自己‘肩井’、‘气血’、左右双膝关节的穴道点了,也许我还会听你说话。”
万老夫人赶紧道:“是,是。”
竞真的举起手,向自己这四处大穴狠狠点了下去,下手果然没有容情——她怎敢在水天姬面前做假。
水天姬娇笑道:“奇怪,你怎么真的不敢和我动手?其实我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呀,你和我动手,我还真打不过你。”
万老夫人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整个人又怔住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白,吃吃道:“我……你……”
水天姬格格笑道:“常听江湖人言,万老夫人宁可跪下求饶,也绝不肯打没把握的架,所以才能活到现在,但这次你却上当了。”
万老夫人面如死灰,喃喃道:“‘我输了……我输了,水姑娘当真厉害,我老婆子输得口服心服,比当真动过手还要服输。”
水天姬道:“好,那是什么秘密,你说吧!”
她方才虽未真个动手,但却无异打了一仗,而且这一仗之惊险与激烈,也绝不在真个动手之下。
此刻她面上虽带着笑,额角却已沁出了汗珠——方才她哪有气力动手,她使出所有气力,也不过仅能站直而已。她知道自己身子若是站得稍有不稳,万老夫人便会发出致命之一击。
她知道自己正是站在生死边缘之上。
站直身子,正是她致胜购武器。
万老夫人凝注着她,默然半晌。终于长叹一声,道:“好,我说,那秘密乃是有关水姑娘与方宝玉的。”
水,又清又冷。方宝玉以‘千斤坠’的身法,笔直沉入了水底。
他判断这湖泊必定与世上所有的湖泊都绝不相同,他心头颇有自信,而他这判断,也是错不了的。
他正是以生命在作赌。
他果然没有错。
这湖泊虽大,却不深,而且简直可说是浅得出乎他意外,他身子入水,一瞬间,足尖便已触及湖底。
水的压力也就自然不大,他闭着一口气,向前走。
然后,他张开眼睛,水很清——一这水底的景象,立刻使他目定口吊,怔在那里。
方宝玉第一眼瞧见的是个人——是个女人。
这女子像鱼似的游行在水底,游行在她面前,她那美丽而动人的胴体,几乎是完全赤裸着的。她秀发像海草般散开着,眼睛却似珍珠。
她嘴角带着笑,竞游入宝玉怀里,那丰满的胸膛,那修长的腿,已几乎缠住了宝玉的身子。
宝玉站在那里,没有闪避。
这湖底裸女却牵起了宝玉的手,点了点头。
那意思正是在说:随我来。
宝玉毫不迟疑,随她游去。
于是他便又瞧见,这浅浅的湖底竟有如龙王的宫殿一般,到处有巨大的,闪着红光的珊瑚,奇异的贝壳,彩色鲜艳的鱼。
这一切已足令人目眩神迷,何况珊瑚珠贝间,还不断有身材诱人的裸女,如游鱼般穿梭来去。
这哪里是人间景象?
宝玉若非眼见,又怎会相信这是真的?
那裸女拉着他,游入了一个岩石的洞窟。岩洞中的水更清、更冷、更平静。
然后,他使瞧见四个以珍珠缀成的字。
“水宫之门。”
这四个字方入他眼,那裸女已拉着他向上一蹿——他的头便已出水,他眼前已被一片辉煌的光辉所迷,他耳畔己听到一个娇媚的声音带笑道:“方少侠才来么?我家娘娘已久等了。”
方宝玉此刻是在个不大的水池里,水池是以晶莹的玉石砌成的,雕塑得精致,华丽而奇诡。
水池通向外面的湖泊,池面与湖面齐平,于是这水池便成了由外面湖泊通向神秘水宫的门户。
单只这构思之奇,设想之妙,已足令人倾倒,何况这水宫本身之奇丽,更是令人叹为观止。
水池本在这岩洞的中央,光怪陆离的钟乳,人间罕睹的珠贝,交织成一片眩目的采光,映得这岩洞说不出的奇丽、辉煌。
采光下,水池旁,含笑卓立着一个长发如云的少女,她那健美的胴体上,唯一穿着的衣裳,便是那七彩之毫光。
但她的神情却毫不羞涩,她的笑容仍是落落大方。
她笔直的站着,将那动人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宝玉面前,只因她丝毫不觉可耻,反觉得十分骄傲。
那的确是值得骄傲的身材,只是宝玉却有些消受不起,他身子跃上水池,眼睛却不敢向上瞧一眼。只听那少女笑道:“我身子很难看么?”宝玉怔了怔,笑道:“哪里……”那少女道:“我身子既不难看,方少侠为何不敢看我?”宝玉又怔了怔,道:“这……”那少女笑道:“方少侠可是因为我没穿衣裳?”她不等宝玉答话,便又笑着接口道:“但方少侠可知人为什么要穿衣裳”宝玉又怔了怔,道:“这……因为……人本是要穿衣裳的。”那少女道:“但原因是什么?”宝玉道:“因为……因为御寒。”那少女笑道:“但这里并不冷呀!”宝玉道:“那么……便是因为羞耻之心。”那少女道:“为何要有羞耻之心?父母生下的清白身子,为何不能给别……这只因人们本身有了罪恶之心,才会觉得羞耻,是么?”宝玉道:“咳……咳咳!”那少女笑道:“所以衣裳本是罪恶的产物,是么?”宝玉道:“咳咳,还是相烦姑娘带在下去见宫主。”
那少女笑道:“我先问你,我说的话对不对?”
宝玉只有苦笑道:“听来似乎不错。”
那少女道:“既然不错,就请方少侠也将衣服脱了吧!”
宝玉什么也不怕的,但这句话却当真令他骇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两步,“暖通”又掉下水里。
他眼睛抬处,只见水池旁不知何时,已多出十多双腿,每双腿都是晶莹丰润,每双腿都是健康、结实而修长。
只听那少女格格笑道:“方少侠身上莫非有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否则为何如此害怕?”
少女们一齐银铃般娇笑起来。
宝玉还未入水宫之前,早已经过深思熟虑,无论遇着的是多么大的凶险,他都有应付的法子。
但此刻,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遇着的非但不是凶险的暗算,而竟是这许多美丽的,赤裸的少女。
他所有的应付之策,此刻竞一个也用不上。
只听“噗通噗通”一连串声响,少女们已一个个跳了下来,娇笑着,打着水花,拥向方宝玉。
宝玉忍不住喝道:“你们再过来,我就原路退回了。”
这句话他脱口说出,也明知是没有用的,无论是谁,在着急时都会说出这祥的话,却从来没有人被吓退过。
方宝玉急不择言,说要原路退回去,这从来没有用的话,此刻却有用的,少女们虽未被吓退,却当真再也没人敢过来。
宝玉眼珠子一转,展颜笑道:“我知道不但我急着见你家宫主,你家宫主也同样在等着见我的,我若真的原路退回,你们就掺了,是么?”
他一面说话,一面游过去。
少女们竞果然纷纷让开了路,眼睁睁瞧着他又跃上水池身上的水,就要往前走。他走了两步,那长发少女又笑喝道:我还有话问你。
第五七章 杀手三剑
宝玉虽未回头,却停下了脚步,道:“问吧?”
那长发少女道:“你可知咱们宫主在哪里?”
宝玉道:“既然己到了水宫,还怕寻不着宫主?”
那少女冷笑道:“这水宫中的道路穷极变化,消息机关,更是巧夺天工,到了水宫,却见不着娘娘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被困在消息机关中,永生也走不出来的,也有许多……要见我家娘娘,哪有你想的那般容易。”
宝玉微微笑道:“那些人是那些人,我是我。”
那少女道:“你虽和那些人有点不同,但也未必……”
宝玉道:“虽然未必,我也得试试。”
那少女突然娇笑道:“只要你脱下衣服,我这就带你去见娘娘,否则……哼!你非但不知要吃多少苦,还可能永远也找不到。”
宝玉笑道:“无妨。”
竞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那少女咬着嘴唇,跺脚道:“你……你莫要后悔。”
宝玉道:“这衣服我本来脱了也无妨,但瞧你如此着急,竟不惜千方百计要我脱衣裳,这其中显见大有文章,所以……”
他一笑接道:“所以宁可后悔,我也是不脱的。”
那少女呆呆的瞧着他,再也笑不出了。
走了一段路,宝玉才知道这洞岩非但奇丽辉煌,宛如天宫,其幽探博大,也非人们所能想象。
千百个钟乳,布满了岩洞,没有一个形状相同,也没有一个光泽相同,当真是鬼斧神工,人间罕睹。
再加上钟乳间还缀满了珍珠,无数个大大小小,晶莹圆润的珍珠,有的缀成字句,有的缀成图画。
珍珠缀成的是什么宇句?什么图画?
蜜玉却不知道,只因他委实不敢去细瞧,他生怕这些字句与图画,会动摇他的决心,扰乱他的心神。他脚步踏在七彩绚丽脓贱比,身子也浸浴在七彩绚丽的光影中,他只觉自己哪里还像是置身在人间的岩洞,简直已像是置身在水底的神宫。
他走了一圈,又发现这迷宫中竞无门户。
回头望去,那少女们竞也全都不见了,俗大的岩洞中,只剩下千百个闪光的钟乳,像是正距着眼对他嘲笑。
他忍不住放声大喝道:“白水宫主在哪里?方宝玉求见!”
回声自钟乳间传过来,如海涛,如密雷,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但除了他自己的回声外,却再无别的人语。
这岩洞中想来自然有秘诀的门户,但机关在哪里?这眨目的光,照得人眼都花了,谁还能找得到机关的枢纽?
宝玉虽已该着急,却未着急。
他沉佐了气,放缓脚步,又走了一圈。
这一次,他眼睛睁大了,瞧得也仔细了。
他突然发觉,这千百个钟乳中,有一个钟乳,非但形状最奇特,光泽也特别耀眼,特别眩目。
他毫不迟疑,大步走过去,只见别的钟乳上难免是鲜苔尘垢,这个钟乳却光泽如镜,似是被人摩孽。
宝玉伸手扳了扳,这钟乳果然是活动的——钟乳一动,岩壁间便裂开了一条缝,里面也立刻传出笑声人语:“方宝玉,你果然不错,能找着这门户,但你敢过来么?你可知道,走人这道门,就没有人能活着出去的。”
笑语声本在洞口,但越来越远,到后来竟似已在于百丈外,显见这里面实是深不见底。
宝玉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进去。
他身子刚走进去,门立刻关了,七彩的光、辉煌的景象立刻全部不见,面前只见一片黑暗,无边的黑暗。
宝玉的感觉直如自天堂坠落到地狱里。
但此刻,他已只有前进,不能后退。
他摸索着两边的岩壁向前走,突然发现那冰冷的小岩,竞热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热,到后来已烫如烙铁。
宝玉的手终不是铁铸的,哪里还敢往上摸。
他试探着往前走,走了两步,“嗡”的一声,他身子沾着小岩一点,那片水湿的衣裳就立刻被烧焦了。
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再往前走一步。
岩洞里已热了起来,他本来还可以用笑相抗——他相信自己的定力,纵然在酷暑中穿着重袭,也不会出汗的。
但到了后来,这岩洞中越来越热,竟烤得出汗了,到后来连汗也被烤干,他只觉全身都似要被烤得裂开。
这岩洞,竟似已完全变成个火炉!
这已非任何人所能忍受!
宝玉头已开始发昏,眼已开始发花。
突听一人娇笑道:“这么热?你还不脱衣服么?”
黑暗中,笑声也不知从哪里传来的。
宝玉咬紧牙根,不说话。
那语声又道:“此地这么黑,你纵然脱了衣服,也没有人会瞧见的,你还害什么羞?……你为什么还不脱?”
宝玉道:“你为什么定要我脱?”
那语声默然半晌,笑道:“就因为你不脱,所以就定要你脱。”
宝玉缓缓道:“你知我为什么不脱?”
那语声道:“我正想听听你为何如此顽固?”
宝玉道:“一个男人,若是赤身露体地处于许多个赤身露体的女子中,他纵有再强的意志,也会崩溃,他的自尊与自信,也会完全消失,他简直任何事都不能做了,你们自然也深知此点的,是么?”
他语声虽已嘶哑,但仍十分坚定。
黑暗中没有人答话。
宝玉道:“所以,这正是你们攻心的战略,只怕已不知多少男人,落在你们这圈套中,但是我方宝玉……”
他话末说完,黑暗中已银铃般娇笑起来,娇笑着道:“好,方宝玉,算你聪明……”
银铃般的笑声又逐渐远去,终不再闻。
宝玉却突然脱下件衣衫,密密地缠在手上,然后,他就以这只手摸索着山岩,向笑声消失处走过去。
虽然隔着层厚厚的衣裳,他的手仍被烫得发疼。
他咬着牙,一步步的前走,他以绝顶坚强的意志力,克服了痛若,贯注了精神,在黑暗中步步前进。
这自然是段艰苦的路途,除了宝玉外,只怕没有人能走上十步,宝玉却已走了百步,千步了。
他的人已被烤得近于虚脱。
就在这时,那笑声已又响起,笑道:“好,你能走过这么一段路,真不愧为方宝玉,但——方宝玉,可知道你现在已走到哪里?”
宝玉嘶声道:“已走到你面前。”
那语声大笑道:“我让你瞧瞧也罢……”
笑声中,一点火光飞来,落在地上,瞬即熄灭。
就在这火光一闪中,宝玉已瞧出这里赫然正是他方才走进来的方向,方才门还没有关的时候,他已瞧过一眼。
他以最大的忍耐力,吃尽了千辛万苦所走的一段路,竟是白走的——他整个人都似乎要倒下去。
那语声笑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此间秘道,穷极变化,如今你总会相信了吧,如今你还不脱下衣服?”
宝玉道:“不!”
那语声柔声道:“只要你脱下衣服,立刻就可以见着我家娘娘,立刻就可以泡在水里,又清又凉的水,你要泡多久就泡多久,要喝多少就喝多少,你为何还要逞强,你这样撑下去,死了有谁夸你半句?”宝玉道:“你放心,我不会死的。”
那语声默然半晌,冷笑道:“好,我看你还能挨多久?”
无论是谁,千辛万苦你又经此一击,都要倒下去,再也无力挣扎,但宝玉却只是闭起眼睛,沉佐了气,静静思索。
人们在黑暗中,若要以手代目,摸索道路,十人中有九人必定是用左手,因为他还留下右手来防御黑暗中不可知的袭击。
宝玉方才也正是如此。
他方才摸索着左面的山岩而行,竞走回这里。
现在,他将缠在左手上的那已烧焦了的衣服解了下来,撕成布条,又紧紧地缠到右手上。
他再摸索着右面的墙壁向前走。
这段路自然更困难,更艰苦,他全身的气力,都似已被这酷热蒸了出来,随着汗水消失。
他两条腿似乎突然变得千斤般沉重,他眼前已渐渐开始现出金星,他神智已渐渐开始迷乱……
水,清凉的水。
他真想不顾一初,放声大呼,答应她们任何条件,只要她们能给他水,又清又凉的水……
但他却只是咬紧了牙关,一步步往前走,往前走,往前定……突然,他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晕晕迷迷中,宝玉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后院里浓荫如盖,他正在浓荫下舒服的读着书。
天很热,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敞开衣襟,就希望下雨,果然下雨了,雨点自树枝头滴到他脸上。
好清冷的雨珠,好舒服,突然有人在前院叫他:“宝玉……方宝玉……”是谁?是大头叔叔?“
宝玉睁开眼——梦境立刻消失,现实仍是那么残酷,但他脸上却真的有水珠,真的是雨露?
只听头顶上有人唤道:“方宝玉,你醒来了?”
宝玉抬起眼,这才瞧见这黑暗而酷热的山岩顶,两面削立的岩石,不知何时,已现出了个洞。
那长发的少女正在洞口探头下望,媚笑着道:“方宝玉,你现在总该知道你不是铣打的身子,你也有倒下去的时候,现在,你可愿服了么?”
宝玉呻吟道:“水,水……”
那少女举起了只金杯,柔声道:“这杯子里满满的盛着杯玫瑰的花露,方才我已滴了三滴在你脸上,就只三滴,已使你自晕迷中苏醒,它的清香甜美,你虽在晕迷中,也该感觉得出,只要你服了,你就可将这满满的一杯全喝下,”
宝玉喃喃道:“花露?……玫瑰?……”
他似又陷入了晕迷状况中,已不能用言语表达思想。
那少女笑道:“清冷的水珠,我再让你尝尝……”她将金杯微抖,一滴水珠落下,落在宝玉脸上。
宝玉突然嘶声大呼道:“不,不答应,不服!”
那少女摇了摇头,轻叹道:“真是中一样的脾气,好,你既然还要受罪,也怨不得我。”竞将那一杯花露,全都倒在岩石上。
只听“嗤”的一声,岩石上冒出轻烟,整杯水都已被烧干。
那少女的脸也在轻烟中消失,四下又恢复黑暗。
宝玉却突然跳了起来——与其说是这几滴水使他恢复了活力,倒不如说他方才的晕迷根本就是假装出来的。
他一步便掠到那削立的岩石边,竟已将这里的形势全都默记在心,他竞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虽然隔着层衣服鞋袜,但他的手脚仍被烧得像是已焦了似的,只耍他一个忍耐不住,他整个人都跌下来,前功尽弃!
十多文高的岩石,在宝玉此刻看来,简直高不可攀,他咬紧牙关,他拼尽力气,他终于爬了上去。
于是,他的手抬起,他的心也悬起。
他的生命已悬在这刹那之间。
上面的山石若能活动,他受的这一切罪,便总算有了补偿,否则……否则怎样,他实在不敢再想下去。
谢天谢地,上面的山石是活动的。
方宝玉狂窖着推开了它,滚了上去。
清冷的山石,洞外的山石,清凉如水。
方宝玉伏在地上,喘息着,四下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艰难与危机,仿佛都已成为过去……‘他手掌贴着清凉的石地,面颊也贴着清凉的石地,只等喘息稍为平静,他才缓缓抬起眼睛。
突然,他瞧见一双脚——一双男人的脚。
这双脚竞赫然就在他眼前。
这双脚穿着华丽的鞋子,柔丝的罗袜,正显示着这双脚的主人身份的尊贵。但这双脚只要轻轻抬一箔,只要轻轻赐一脚——方宝玉就得又滚下去。
在这一刹那间,他的胸膛似已窒息,血液似已凝结,这双脚只要踢过来,他委实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但这双脚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宝玉伏在地上,更是不敢动一动,他甚至不敢抬头来瞧这人一眼,瞧瞧他究竟是谁?究竟是何容貌?
他只知道这人是穿衣服的。
这是他人宫之后,所瞧见的第一个穿着衣服的人,也是他所瞧见的第一个男人,此人的身份岂非更令人奇怪。
只听一个沉重的语声缓缓道:“你居然能到达这里,也算不易,但你却要知道,这里距离水宫中抠虽已近,但剩下的这一段路,却更艰辛,你千万不可大意。”
宝玉更是奇怪,只因他已听出这沉重的语声中,非但全无恶意,反而充满关切,正像是长辈对子弟的叮咛。
这又是为了什么?这究竞是什么人?
他想问,但没有问,他并非不敢问,只要他知道自己纵然问了,这人也万万不会说出来的。只听这人接着又道:“你年纪轻轻,有些毅力,也算难能可贵,只要你抱定决心,你吃的苦就不会是白吃的。”
这非但是叮咛,简直已是鼓励。
宝玉越来越惊疑,但口中只是说道:“多谢。”
那语声默然半晌,忽又道:“现在,你还能站得起来么?”
宝玉道:“能。”
那人道:“既能站起,为何还不站起来往前走?”
宝玉道:“是”
他此刻已确定此人并无伤他之意,当下翻身而起,却见此人不知何时已翻过身子,缓步向前走去。
他脚步缓慢而凝重,双手似乎抱在前胸。
宝玉忍不住道:“阁下为何不让小可拜见尊颜?”
那人道:“你不必瞧我的脸,你只要瞧着我的剑。”
“剑”字出口,肩头突然微微一动。
这一动之轻微,几乎是目力难以觉察,任何人都不会在意,但方宝玉心头却突然吃了一惊!
“扭转乾坤杀手剑!”
肩头一动,剑光立即飞出,如惊虹、如匹练,正是昔日那“无情公子”蒋笑民所施出的海南剑派的杀手!
扭转乾坤杀手剑!
这一剑出手比蒋笑民更快,部位比蒋笑民更刁,落点比蒋笑民更准,宝玉若非昔日便已领教过这一剑的精妙,若非早已有了警觉,此刻纵不致死在这一剑之下,也休想再站着往前走了。
剑光方自那人胁下飞出,宝玉身形己退开两尺,他委实已尽全力,他也算准这一剑最多能触及他衣衫,却万万伤不着他皮肉,哪知剑光在他胸前半尺外便已停住了,这一剑出手虽比蒋笑民更快,更刁,更淮,但剑下部留了三分情意——剑下是否留情,宝玉自然是瞧得出的。他长长喘了口气,道:“多谢。”
那人剑光缓缓垂下,缓缓道:“你是否早巳见过这一着了?”
宝玉道:“是。”
那人冷冷道:“你若非早已见着这一招,此刻便难免伤在剑下,我要以此等杀手取你性命,你为何还要谢我?”
宝玉道:“剑下是否留情,方宝玉岂能不知?”
那人道:“纵然留情,但也足以取你之命。”
宝玉笑道:“但在下此刻却还是活着的。”
那人默然半晌,纵声笑道:“不错,你现在还是活着的,你见过这一着已有两次,居然还能活着,世上能伤你的剑法,只怕已不多了。”
宝玉道“不多?……是否也不少?”
那人笑声突顿,冷冷道:“嗯,也不少,至少还有三种。”
宝玉道:“为何不令在下领教领教?”
那人道:“你着急什么!”
突然将长剑向后一抛,宝玉不由得伸手接过,剑光一闪后,再瞧前面那人,却已瞧不见了。
前面还是曲折诡秘的岩洞,这“白水宫”显然整个都是在山腹之中,只有珠光,却瞧不见阳光。
宝玉再也梦想不到,世上竞有人能在山腹之中建立起如此复杂,如此诡秘,又如此博大的宫殿。
他木立半晌,喃喃笑道:“此人在‘白水宫’中究竟是何身份?他言语中既然对我那般关切,却又为何要对我骤下杀手?他既已对我骤下杀手,却为何又在剑下留情?他既己剑下留情,却又为何还要在前路以另三种杀手剑按等着我?他既要再以杀手剑法伤我,却又为何还要赠剑于我?”
这柄剑,窄长、锋利轻巧,剑锋、剑脊与剑锷的配合,几乎已铸造得臻于完美无疵。
方宝玉一握住这柄剑,心里就立刻生出极舒服的感觉,几乎将肉体的饥饿、焦渴、疲惫全都忘记。
这感觉正如书法家触及精美的纸笺笔砚,又如酒徒手里有了一杯美酒时一样,他空虚而彷徨的心灵,立刻有了寄托,他确信自己可以将自己的生命与一切都交托给这柄剑,只有剑,是最可靠的。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使自己的心灵与剑合而为一,他心里的渣滓已沉淀,他的痛若与疑虑已自剑尖滤出。
然后,他才敢往前走。
岩洞中奇诡的景象,已全不在他眼里。
只因他的眼中只有剑,心中也只有剑。
突然,四下又变得坟墓般黑暗。
但他的脚步却末停,他的手也不必再去摸索,只因他的心灵已透过剑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触觉。
他已可以剑代目。
沉静,死一般的沉静。
突然间,黑暗中逼来一股杀气!
方宝玉全身毛骨俱都为之悚然。
四下仍是坟墓般的黑暗,死一般的沉寂,看来全无丝毫变化,但这股杀气却浪涛股一层层卷了过来。
方宝玉的的确确已感觉出这股杀气的迫力,这杀气已逼得他连呼吸都几乎停止。
他举起了剑,脚步已不由自主放慢,几乎完全停止。
黑暗中,果然有剑光一闪,然后,也停在那里。
方宝玉完全瞧不见持剑的人,只瞧得见这柄剑,这柄剑像是魔法般悬空停在那里,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柄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剑上的杀气!这剑上带着的,不问可知,自是惊天动地的一招!
这一招,自然就是可以伤得方宝玉的另三种杀手之一!
方宝玉掌中的剑,也停顿在那里,黑暗中什么都瞧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两柄剑。
两柄剑上的杀气!
方宝玉从未面对过他此凝重的杀气!但奇怪的是,持剑的那人,身子却似乎并不在这杀气的笼罩里。
这几乎是不可思议的事——持剑的人和这剑上的杀气,竞截然分为两体,这种现象几乎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现象才会发生,那就是——这一剑杀气虽重,但持剑的人却会无伤他之意。
所以,剑上杀气虽刚霸,但人却是脆弱的,这脆弱的“人气”,已无形间冲淡了刚霸的“剑气”!
这又是为了什么?
方宝玉凝注着这柄剑,突然想起了铁金刀的那一刀。
这剑上的杀气,唯有铁金刀的那一刀差堪比拟,但这一剑上却没有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凌厉“杀机”!
这一剑上的杀气,几乎已可说是带着“善意”的。
这又是怎么回事?
静寂,死一般静寂,但在这静寂中,宝玉却又似乎听到了一种无声的韵律,一种音乐中至高无上的节奏。
突然,剑光中划出了个圆弧。
这转动,这圆弧,正也是出奇的优美,正也是踩着天地间至高节奏,夜无声的韵律中,舞出了舞中之精粹。
宝玉耸然——这也正如白衣人那一刀!
剑光闪动,化为光幕,闪电般击向宝玉。
剑风,有如野兽的呼啸!
黑暗中,只见剑光一闪,宝玉的剑和这柄剑已互相换了个位置——但是,他们两人却没有倒下去。
黑暗中,已有了轻微的喘息。
这一刹那虽短,但却跨过了生与死的界限,这正是天地间无可比拟的最大刺激,经过这种刺激后,谁能不喘息?
两人都站着未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听一个苍老的语声道:“这一招你已见过?”这语声中充满惊异,但却并非宝玉能躲过此招而惊异,而且为他见过此招而惊异。
宝玉道:“是!”
那语声道:“是谁曾向你施出这一招?”
宝玉道:“铁金刀。”
那语声失惊道:“铁金刀?他……”
宝王截口道:“那一刀虽是铁金刀击出,却又等于不是。”
那语声道:“此话怎讲?”
宝玉道:“只因铁金刀不过是受他人所命。”
那语声道:“白衣人?”
宝石道:“正是!”
那谱声默然半晌,缓缓道:“那一招可是与我这一招完全相同?”
宝玉道:“十九相同,却又有一最大不同之处。”
那语声道:“此话又怎讲?”
宝玉道:“那一招杀气最盛处,便他是破绽所在之处,他的体温,自破绽处透出,所以我就冒险攻向此点,果然成功。”
那语声又默然半晌,竟长叹道:“好。”
宝玉道:“但阁下出手前并未十分蓄力,心情也不紧张,是以阁下的体温完全正常,由此可见,阁下剑上虽有杀气,心中却并未伏杀机……阁下剑上的杀气,只不过是自这一招本身发出来的。”
那语声道:“哦!”
宝玉道:“只因阁下并无杀机,所以施出这一招时,心与剑便未能合二为一,于是阁下剑上的杀气,便也自然不及铁金刀那一刀上的刚猛。”
那语声道:“所以如何?”
宝玉道:“那一刀击出时,必见血光,所以我被逼取了他的性命,只因那其间根本别无选择之余地,而阁下这一剑,却使我根本无法施出杀手!”
那语声叹道:“不错,剑上若无伤人之意,使也绝不会引动别人剑上的杀机,这正是剑道中至高无上的道理。”
宝玉道:“但……阁下既无伤人之意,却又为何要以此等杀手来对付在下?这岂非互相矛盾?在下委实不解。”
那语声道:“不解便也罢了。”
宝玉道:“还有,这一招本是‘白衣人’不传之秘,普天之下,本无别人知道这一招的奥秘,阁下却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在下更是不解。”
那语声缓缓道:“不久你就会知道了。”
宝玉道:“不久?”
那语声道:“正是已不久……”
他虽只说了五个字,但说到最后一个宇,人已远在数丈外。
现在,普天之下,只剩下两招可伤方宝玉了。
但方宝玉心中却更是疑云重重。
在方才那片刻间,他已经过了两着杀手,但向他施出这两着杀手的人,却又都对他全无恶意。
这是第一点奇怪之处。
第二点,这两着杀手虽然都是他曾经历过的,但却实在想不出以前向他施出这两招的人,和现在这两人有何关系?
那“无情公子”蒋笑民也许还会和“白水宫”有些关系,他那一着海南神剑,白水宫中的人也许是会的。
但“白水宫”的人又怎会施出“东海白衣人”的绝招?白水宫与白衣人本是风马中不相及,又怎会有什么关系?
宝玉实在越想越乱,越想越想不通。
现在,剩下的杀手,虽已只有两着,但前面的这两着已是如此掠人,后面的两着又将会是如何凌厉?如何奇诡?宝玉实在不能不担心。
尤其,他此刻精力委实已不支,他是否还能抵挡那两着令人莫测的杀手,宝玉更不能不想。
想着想着,四下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光明,柔和的珠光自岩石间散开来,将他的影子淡淡映在地上。
他瞧着自己的影子,突然,他瞧见地上竞有脚印。
一长串脚印,每个脚印,都深深印在地上,自这岩洞秘道的深处,一直到这里,到了这里便消失。这莫非是那人留下来的脚印?
他莫非就是从白水宫的中枢之地走出来?
他故意留下这脚印,莫非就是在向宝玉指点道路?
方宝玉想了想,终于循着这脚印向前走了过去。
岩洞中的道路,果然是曲折变化,匪夷所思,若没有这脚印的指点,宝玉真不知该走那条路。
他走得很慢,一面走一面试图恢复体力——他眼睛本不想再夫识别的,但他却偏偏瞧着了一行奇怪的字。
这行字是刻在岩石上的,宇迹已有苔痕,显见已刻了许久,这八个挺秀的字,赫然竟是:“软红山庄,星星小楼。”
宝玉当真吃了一惊,这“软红山庄,星星小楼”,岂非正就是蒋笑民的遗书上所写的地方?
蒋笑民的遗书,岂非正是要交给这“星星小楼”的主人。
蒋笑民果然是和“白水宫”有关系的。
难怪他在遗书上并未说明这“星星小楼”在何处,只因他不必说明,只因他明知方宝玉是必定会到“白水宫”来的。
宝玉摸了摸,那封遗书还在他最最贴身处——蒋笑民以死换得他的承诺,他怎能将这承诺忘怀?
但此刻,方宝玉若要实践这诺言,却也几乎是要以生命为代价的——。直向“星星小楼”的道路在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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