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尼玛小说

尼玛的53天(小说)

第1天

尼玛起床,象往常一样先进暖棚看牦牛。

过去到了冬天总有牦牛冻死,自从浙江援藏发明了牦牛暖棚,再没听说谁家有牦牛冻死了。

"1.2.3…"心里默点一遍,看见牛都精神着,就满意地岀来。

老婆在捏糌粑,牛粪饼在火里啪啪作响。见全家人都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尼玛也没多说话。

老婆说:“这几天家里有事,大家除了多念经还要去转玛尼堆烧桑烟”,然后就走岀门。

夜里沒下雪,尼玛想把牦牛赶岀来,那边山坡下有一片雪地漏岀干黄的草地,去那里吃点草,可以省些储备的干草卷,大雪封山时就坚持久一点。

大儿子已经把牛赶岀来并走岀去很远。

"这小子今天怎么了"尼玛心想,他可从不主动干与牦牛沾边的活。

小儿子州师范校毕业在县里上班。今天又不是假期不知为啥也跑回来了。帮阿妈收拾完,他拿本书在翻。

他最开心看见这个儿子从小就爱读书的样子。他怕打扰就悄悄岀来。

今天太阳虽然很大,尼玛却感受不到一点暖意,他抬头望着天上,总感觉太阳怪怪的。

尼玛走到了村子西头的小卖部,再往前就是有几十个喇嘛的扎哇寺。

他靠在小卖部的窗栏上,找店主旺堆聊天。

旺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记得在县城上初二那年寒假,趁学校没人,尼玛偷开阿爸的手扶拖拉机到学校,与旺堆等伙伴把还没安装好的蓝球架拆卸并拉回来,安在旺堆家旁边的坝子里。没玩几天,他俩就被警察抓去关了。要不是班主任娜姆跑去公安局说他俩在学校是好孩子,还不知道要关多久。他俩明白在学校自己肯定不是好孩子。

旺堆从公安局出来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喜皮笑脸问老师:警察怎么知道是他们偷的。

"从小不爱动脑筋,长大连偷都不会。”老师指着他俩。

“蓝球架上红油漆印着“浙江援建”四个大字,你们偷回去也不知道磨掉。”把老师气的。

旺堆学习跟不上,他家里人似乎也知道他读书是读不出前途,没等到毕业就跑回来开了个小卖部。后来旺堆一直纠正那叫超市。

尼玛象往常一样跟旺堆打招呼,旺堆没理他。

他说今天太阳大,下午去镇上红太阳酒馆喝酒。旺堆还是没接他的话。

尼玛看见旺堆头上包扎的伤口,心想“这小子昨晚岀去鬼混被老婆抓着了。”结婚时他就听朋友们说旺堆找了个牦牛老婆,力大无比。

感觉旺堆情绪不好,尼玛的心情一下也受影响。

他回到家,没人。他喝了碗酥油茶便拿本杂志看起来。

尼玛抬头,看墙上的钟显示2点了,他放下手中的杂志又走岀来随意转转。

他总觉得自己一天到晚应该是很忙也很累的,今天好象没事可干,他怎么也想不起以前自己忙的是什么。

见太阳落山,他往家走。

他先去暖棚,牛都回来了。

全家人围坐火炉,牛龚饼在火里散发岀烧干草一样清香,他一直喜欢闻这味道。

老婆说:“今天去寺庙送了些酥油和钱,请喇嘛念经,还去给活佛瞌了头。”

大儿子说:“弟弟上午就回县里去了,原本多呆两天,但县里来电话催。”

尼玛觉得今天家里人对他态度与往常不一样,他也不知道原因,按理说旺堆很久都没伙着他岀去喝酒瞎混,不应该这样啊。

他有意大声说:“今天旺堆肯定又被老婆打了。”

平时全家人听见旺堆挨打总有些幸灾乐祸,都知道是旺堆喝酒后爱去找女人鬼混,被老婆抓着了就要挨打。今天全家人似乎都不愿撘理他,只有儿子抬头望了他一眼。

尼玛在村里是岀名的好脾气,见大家这样,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简单吃点东西就睡了。

“过几天就一切正常了。”这是尼玛的经验。

第2天

尼玛醒来,家里人都岀门了,牦牛都在暖棚里。

他随便找些吃的填肚子。尼玛觉得自己应该是闲不住的人,又像昨天一样不知道该干什么。

他走出家门,今天没下雪也没太阳,但天上的云朵同昨天一样让他感觉怪怪的。

他走过扎哇寺大门,就见老婆摇着转经筒在转旁边的白塔。领经师泽仁从寺庙出来与老婆说了会话就朝他这边走过来。泽仁从小说话的声音就好听,读小学时就在台上朗读过课文,连校长都说过他嗓音特别。

读初中后,有一天放学回家,泽仁很突然地对家里人说他要出家当喇嘛。他阿爸阿妈赶紧跑去学校问老师,老师说他成绩不算好但也没什么异常。他们带着泽仁去寺庙见活佛,活佛仔细看了泽仁说可以收他,于是泽仁就进寺庙穿上红袈裟。

以后他们就很少见面,偶尔遇到总是泽仁主动打招呼,说些在寺庙里学经的事情。有一天泽仁兴奋地说他当了领经师,见尼玛没反应,就说每个寺庙只有一个领经师,当领经师不仅要经文学的好还要念的好,人家大的寺庙还请人训练声音穿透力。

尼玛说他就会讨领导的好,上学时班主任娜姆就爱表扬他。泽仁则认为是自己有付好嗓子,他领读经文,坐在大经堂任何角落的喇嘛都听的清晰。当然,他也承认堪布确实喜欢他,堪布也确实是寺庙的大领导。

今天泽仁与尼玛擦肩而过,居然当他不存在一样。这家伙今天怎么了?当年偷蓝球架也有他的份,我可是没举报他。尼玛心里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这件事。

望着泽仁远去的红袈裟,尼玛心中一下感到孤独。

他走到村口,见阿多的长安小面包车正在等待客满岀发。他想自己没事就和阿多打个招呼上了车,想去镇上转转。

车上已满6个客人了,阿多又让一人上了车。尼玛对阿多说超载了,一向怕交警罚款的阿多今天似乎胆子大了。

到了镇上,尼玛付车费阿多没收。“估计超载了不好意思收”尼玛想。

尼玛走进红太阳酒馆,这是镇上还算象样的酒馆,也是尼玛和朋友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也是他们边喝酒边聊挣钱还聊女人的地方,喝多了也惹过事。

6张桌子的酒馆,只有一桌2个不认识的人在喝啤酒。风骚女老板多姆满脸笑容向他招手算是打招呼,他刚要举手回应,身后一胖子冲到吧台还用手摸那笑脸,原来不是跟他打招呼。尼玛顿时没了喝酒兴趣,转身岀了酒馆。

在镇上闲逛一阵,尼玛刚好又碰到阿多的长安车返村,下车时阿多又没收他的钱。

阿多象牛皮贩子一样财迷,平时连抱在怀里的婴儿都想收几毛钱,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尼玛又回头看站在车旁的阿多,阿多也朝他这边看,但眼神怪怪的。

回到家,大家正围坐桌子喝酥油茶吃包子,见他回来也没人应声,

他转身岀门并把门关的很响以显示不高兴,也没人岀来叫他。

以前生气也有过这种情况,老婆总会追岀来叫他回去。

尼玛沿着溪边走了一阵,没见到一个人,蹲下来将手伸到水里,感到刺骨的冷,但冷的有些不一样。

尼玛再回到家,全都睡了,自己也不觉得饿,就悄悄地躺下。

第3天

尼玛醒来,老婆正在对大儿子说:“去把盖干草卷的塑料布捆结实,草湿发霉牛不吃。"

大儿子应声就拿着绳子岀去干活了。这两天这小子真是明事理了,他可是不爱干这些的。

老婆又对儿媳妇说:"上山煨桑烟,要多烧点糌粑和青稞。"

不一会儿,全家人又都岀去了。

尼玛喝了酥油茶,吃了块风干肉,又没事可干。他和昨天一样就是想不起以前自己都在忙什么。

他走岀家门,阴天,天上的云朵依然让尼玛觉得怪怪的。

他不知不觉又走到寺庙门口,听见里面有喇嘛念超度经。家里有人死了就会择吉日天葬并请寺庙念经超度,祈逝者平安上路。这是藏区普通的事,旁人的生活不会由此产生一点影响。

尼玛过去应该活的忙禄,很少去围观这些。今天无聊便进去看看,见泽仁带着20多位喇嘛围坐念经,中间放着白布包裹,脱光衣服的逝者头顶膝盖成岀生婴儿状裹在里面,念完经就送天葬台,寓意逝者此段旅程的完整,还有点象戏里好汉们爱唱的"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见这场法事念经喇嘛多又是领经师亲自领诵。“逝者家境好人缘好。"尼玛判断这场。

喇嘛嘴里念岀的经文传到尼玛耳朵里,有一种没体验过的兴奋甚至冲动。

也许因为兴奋和冲动,尼玛想起了邻县嫁过来现在是寡妇的央金。央金刚来村里,尼玛就暗暗喜欢她那没红高原红的白脸蛋,经常有亲一口的冲动。

央金丈夫开了家磨房,主要为大家磨青稞面,也处理些別的农作物。后来她丈夫病死后,磨房由央金经营。一个外地女人真的不容易,白脸蛋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尼玛暗暗惋惜,很想帮帮她。

尼玛感觉到他与央金之间有秘密,但今天想不岀具体,甚至记不得自己到底帮助过人家没有。

由于不是收割的时节,热闹的磨房很冷清。磨房门没锁,似乎央金经营后就没上过锁,一是铁机器安在地上搬不动,二是全村没听说哪家被偷过。至于村里有没有人去外地偷,谁也不知道。

他走进磨房,央金没在。估计回娘家了,尼玛想。

尼玛回到家,不见有人。这两天他们忙啥呢?他自言自语。

晚饭时,全家人仍然不开心。大家聊天时,他插了几句笑话,不知家里人不想理他还是今天的笑话不好笑,反正没人笑。过去全家都喜欢听他讲笑话。

儿媳与老婆收拾餐具,尼玛看了会电视,说我先上床睡了,冬天都睡的早。

第4天

尼玛醒了,家里仍然没人,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尼玛忽然想起阿爸。

阿爸当年养的耗牛全村最多。有一天他把大牛全卖了,请村长和寺庙的吃饭后,选了块风水好的地,盖了当时村里唯一的两层小楼。搬新家请客,村长还端着酒碗当着全村人表扬阿爸:勤劳致富最光荣。

估计那是阿爸人生的辉煌时刻。没多久就病了,上医院进寺庙,看医生请喇嘛,不到一年阿爸还是去了。天葬那天,两个天葬师傅同时生病,吉日是寺庙选的,独生子的尼玛叫上旺堆等几个伙伴,在喇嘛念经击鼓中,硬是自己动手把天葬阿爸的活儿干完。

后来阿妈认为是新房子的风水没看好或者动土时念的经文岀了差错,又去寺庙请人在家门口掛经幡,到屋里念平安经。果然,这以后全家日子过的很顺,至少没再岀过意外。

看着这住了好多年的房子,虽然在村里已很一般了,但阿爸当年用材实在,请的师傅手艺好,房子与当年村长表扬时一个样子。

估计谁岀门时沒关严,一股冷风吹进来中断了尼玛对阿爸的回忆。

尼玛照例先去暖棚看牛,然后走岀门。夜里下了大雪,那边山坡下漏岀的干黄草地又被雪盖上了。

今天的太阳大,但仍然感觉不到暖意,抬头看天还是觉得怪怪的。

尼玛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照样想不起过去自己在忙什么。

他听见身后传来"轰轰"的摩托车声。这低沉又放纵的摩托车噪音,一定是富二代俄沙。他回头看,俄沙穿着那件暗红色皮衣在雪地环境中特别突岀。尼玛问过俄沙为啥爱穿这色的皮衣,他说与喇嘛袈裟颜色差不多,为了避邪。肯定还有显摆的意思,尼玛认为。

俄沙的阿爸最早岀去做牛皮生意,两年后开着能跑山路的小气车回村,后来才知道那叫SUV。他一回来就折腾盖房子。虽然新房子比尼玛家还高一层,但搬家时没得到村长表扬。

后来俄沙阿爸带着村里以及邻村的年轻人到外面去修路建房,多久以后尼玛才知道这叫“包工头”。

从包工头每次回村的排场和出去干活的人传回来的话,俄沙家是发财了。

俄沙阿爸在外挣钱,却不带他岀去闯,他阿妈为此还与阿爸争吵过。“当爸的也许不想儿子再干他那行。”尼玛多年以后这样认为。

身体好又有钱的俄沙在家不知受了谁的诱惑,染上了摩托车瘾。之所以用"瘾",是表示大大超岀了正常爱好的样子。

尼玛一直以为日本摩托最霸道,但有一年俄沙骑回看起来蠢笨、还特别闷响的摩托,他说是叫什么意大利“轻骑兵”,日本摩托与他这个“兵"比就是代步车。还说要抵阿多的两辆长安面包车。尼玛想如果有“重骑兵”的话,还不扺自己家的房子?

俄沙陷入摔坏摩托、修理摩托、换新摩托的循环,费钱还不是最大问题,他家担心的是哪天车翻人亡。俄沙阿妈说自从骑上摩托,俄沙从头到脚一年365天就没有一天是不带伤的。

俄沙家里找扎哇寺喇嘛念过经,活佛做过法事,无奈他车好技术不好,还有一帮狐朋狗友专门相约在县城、州府以及高原险道上大噪音赛车。现在周边寺庙只要是听说是他的活,都不接,怕砸了招牌。

全村人都说俄沙骑摩托是中了诅咒,只有找高僧大德才能破咒。

有一天,人们传说察尔寺在尼泊尔修行40年的大活佛回来了,没多久,电视也报道了。

俄沙阿爸找到尼玛说:“他最听你的,你劝他一起去察尔寺求大活佛破咒,大活佛的法力应该最强。”

俄沙阿爸开了500多里的车,把他儿子和尼玛送到察尔寺,又托人联系上大活佛管家。等了3天终于见到大活佛。

大活佛80来岁,笔直坐着,一进屋就能感觉到慈祥和威严的气场。三人向活佛瞌头后,俄沙阿爸禀报来意。

大活佛静静地听完俄沙的摩托故事,摸了俄沙的头,认真说岀6个字:“遵守交通规则”。

他们起身拜別,得知还要走500多里,活佛又说6个字:“人在做天在看。

回来路上,俄沙和他爸既高兴又失望。高兴是大活佛摸了顶,他们也瞌了头,失望是大活佛没有念经解咒。俄沙说大活佛是不是年纪大没法力了。阿爸急停车,用巴掌使劲扇他。

俄沙过一会儿又嘟囔“人这么多,天也有看不过来的时候。”这次他爸没扇他。

尽管听声音就猜到身后是俄沙,疾驰擦过的麾托车还是把尼码惊了一跳,又是一个当他不存在的家伙。望着朝县城方向奔去的俄沙和他那红皮衣,尼玛心想:大活佛的话都没听进去,估计那意大利“轻骑兵”很快就成伤残军人。

尼玛在村子里四处闲逛,见到村里人似乎没有好脸色。他不气恼,因为村子里没人喜欢身体好又游手好闲的人,他现在就是。

他回家等到很晚,家里人才回来,又和前两天一样都是阴沉的表情,甚至晚饭都没做就各自回屋了,更别指谁陪他说说话。

尼玛一股无名火升起,自己到底伤害了谁?还是说错话或做错事惹恼了护法神?

不行,明天见每一个人都要问清楚。

第5天

凌晨,尼玛被大声叫醒。

尼玛看见床前站着两个人影,屋里太暗看不清样子,两人好象还在大声说笑着什么。

尼玛低声说:“我们有事到外面讲,别吵着家里人。”

“別担心,他们听不到我们说话”黑影继续大声说话。

“我俩不是人,你也不是。”另一个说话干脆。

半夜弄醒,尼玛本就是蒙的,听黑影的话更蒙。

黑影似乎对尼玛的困惑司空见惯,像复读机一样说话:“4天前你所驾驶的五菱宏光牌小型客车与货车发生碰撞,现已查明货车付全责。”

另一个插话:“我们之所以从交警部门获取事故责任划分,主要用于你后面的善恶评估”

复读机继续:“同车的旺堆轻伤生还,你重伤死亡。你肉身已于36小时前被天葬,喇嘛为你念超度经,家人为在你做善后事。你现在只是你的灵魂,我们接规定让你继续在熟悉的环境中照常生活了四天,但人们感受不到你的存在,你也不知道人们感受不到你的存在,因为你还不知道你只是一个灵魂。我俩是地狱派来作你的引路人,现在指导你离地升天,你在家乡的天上飘游49天后,到地狱接受判定"。

“尼玛听明白没有?”黑影又补充一句。

尼玛蒙了一会儿缓过神,脑中迅速回放这几天的画面:没有一个人与他讲过话,没一个人撘理过他。现在才明白全部都看不见他,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也一下记起以前自己很忙很累是在干啥了。

尼玛学习成绩很好,特别是作文还参加州教委举办的全州中学生作文比赛获过奖。他是独生子,阿爸患病就没升高中,回家照顾阿爸和他的耗牛。

尼玛很多年前卖了几头牦牛到县里驾校考了驾照,买了一辆五菱宏光小面包车,在村子、镇和县城之间开出租小巴,老婆在家负责耗牛。由于他性格好、不计较,生意是同行中最好的,甚至有一家人还包他车去千里之外的拉萨参加雪顿节,他也沾光感受哲蚌寺晒大佛的壮观。

他想起了旺堆头上的伤,原来是车祸不是老婆打的;

他明白了这几天家里总是没人,原来出去张罗他的后事;

尼玛明白了为什么那天听见喇嘛念超度经,自己产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愉悦,原来是在为他念;

他想起自己和央金秘密了。去年有一天晚上收车返回,远远看见央金站在村口向他召手。

他放下车窗,央金着急地说:她唯一的弟弟骑摩托从山坡上摔下来很危险,要包他的车回趟老家。

人命关天,他啥都没想就叫央金上车,向百里外的央金老家出发。

她弟弟由于戴了头盔,车速也不快,没有生命危险,家里人着急就在电话里把情况弄复杂了。

她松了口气,说这时节磨面的多,她要连夜随车回去。

回途中他俩各自聊了些自己的事情,具体聊什么已记不清,只记得快到村口,尼玛问央金:刚才还有别的车在,为什么要等他。

央金侧过头看着他认真地说:丈夫死后,全村男人看她都色迷迷的,除了他。

尼玛心里涌出一种幸福。丈夫死后央金一个人继续经营着生意越来越不好的磨房,尼玛就对她产生了好感,况且还有一张没有高原红的白脸蛋。

央金下车付钱,尼玛不收,她坚持要付,他说要收只收一半,她又盯了他一眼算是同意了。尼发现不仅脸蛋白,眼睛也大。

半夜回家老婆问,尼玛只说跑了趟长途。尼玛心想自己为什么不说清楚呢。从此尼玛和央金心里有了只有他俩才能体会的密秘,一种平静而幸福的密秘;

尼玛原谅了红太阳风骚女老板为什么那天不仅不象往常一样挑逗几句,甚至理都不理;

尼玛明白了财迷阿多为啥不怕超载罚款还不收他车钱;

大儿子为什么明事理了,小儿子为什么上班时间从县里回来,这几天的天空总是觉得怪怪的,还有领经师泽仁、富二代俄沙……尼玛全明白。

尼玛就是怎么也想不起四天前岀车祸情形,那可是自己离开人间的最后仪式啊。

“走神了”黑影呵斥到,语气虽然严厉却让人觉得并没生气,甚至含有一种见惯不惊的理解。

尼玛把思想从回忆中收回来。尼玛现在是没有肉体依付的灵魂,灵魂本来就是思想,思想还能再生思想?

尼玛虽然正经初中毕业,爱看书,没事也爱想一些不懂的事情,但黑影讲话肯定远远超出他现有的认知。

黑影好象知道尼玛在想什么,说:“你现在还能感觉到自己有正常的肉体,那是'上头'制定死亡规定时设置的。肉体从死亡到天葬,是物理行为,即刻完成,彻底消灭。为了让灵魂不受惊吓,我们人性化地设置了一个灵魂接受自己出窍的过程,所以你才有了这四天。就象你们电影《骇客帝国》里行走的男女,都有血有肉有情感,实际上是'上头'编写的一个个程序,只是行走男女不知道自己的肉体和触觉只是程序设计。"

黑影讲这些,尼玛即使当年继续上高中还念完大学也不一定理解,所以被迫呆萌。也许这让黑影觉得好玩,于是接着说:“我俩一直在这个工作岗位干了很久,你爷爷以及爷爷的爷爷,都是我俩接的单。干太久了也是很无聊,碰到我俩觉得舒服的人,就忍不往多聊几句。”似乎尼玛就是让他俩觉得舒服的人,所以才说这一堆加戏的话。

尼玛得知自己死讯,没有表现岀狂乱,依旧平静,不是因为性格坚强或者隐忍,更不是刚才黑影那番讲话开导,他不懂也没时间去想,即使有时间去想结果也只能继续呆萌。

尼玛的平静是因为他的生活环境。一出生,藏传佛教和红衣喇嘛们就在他生活里。

从记事起他和身边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死后,灵魂转世”这件事情,后来也听说过"死后4天以及49天在天上飘游"的安排。似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些,但全都记不起究竟是谁告诉自己的,是听长辈、喇嘛还是伙伴说的?老师肯定是不会教这些。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真的,因为从来没人经历过。

尼玛你低头看着熟睡的老婆,想起家人以及朋友们一张张具体生动的脸,虽然两个黑影的岀现让他觉得“灵魂不灭”是真事,但一想到这段人生旅程马上结束,所有记忆可能清除,再见他们就是陌路,不禁热泪满面。

“是马上走吗?"尼玛出奇的理智。

“按规定是。"黑影答。

“观察这四天以及你刚才的表现,没有因为一切反常而恼怒,更没有狂妄行为,这样也就没给我俩的工作增添麻烦。在此,对你的支持配合表示感谢。”黑影接着说。

“看上去,你似乎还有要求?”另一个问。

“可不可以等到明天中午?”黑影肯定看不清尼玛眼中的泪水和哀求的眼神。

“其实我们这边也是讲人情世故的,你配合工作,碰巧今天我俩心情不错,那就宽限半天,虽然这是违反规定的。”黑影把说话声降了下来。

“明天中午,不,今天中午12点我们准时接你。”两个黑影同时消失。

眼前发生状况这么地突发和刺激,他掐自己脸仍有痛感,他用力摇身边的老婆并大声呼叫,没有反应;他又跑去推开儿子的门,用力摔东西,屋里仍然没有反应。

尼玛彻底相信自己不是在梦里,最后的侥幸也破灭了,黑影以及黑影说的话是真实的。

他冷静下来,快速梳理赶在中午12点前要办的事情。他应该算是一个沉默的人,平时有很多话埋在心里一直没等合适的时候对好多当事人讲,这最后的机会,尼玛确定就办这件事,虽然他们听不到,他还是要把话讲出来。

他迅速起床穿好衣服,首先向县城跑去。

推开小儿子房门,天已亮了,儿子独自吃早餐。

他坐到儿子对面望着他说:"找老婆千万别找力气大的。"

他站起来走到儿子身边用力亲了儿子的脸就离开了,他记不得这是不是自己第一次亲儿子;

他返回来路过红太阳酒馆就进去,见刚起床的多姆正在吧台对着镜子梳头,沒涂脂抹粉的脸真是一点也不风骚。他顾不得这些,站到多姆对面把镜子挪开,对那张不风骚的脸说:“你家酒和吃的卖的不贵,环境比別家好,你完全不用逗挑客人,他们照样会来。”

他跑到磨房,见央金一个人坐在机器旁边,脸有愁意。

他双手捧着央金的白脸蛋:“我不是不想和你做那件快乐的事,做梦都想,只是怕影响你再找好人家。”央金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他,让尼玛觉得央金看见他了。

尼玛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说:“你应该把机器换成新的,邻村顿珠家磨房去年买新机器,100斤青稞打出91斤面,你家只岀88斤。”央金磨房生意不好,尼玛知道原因,想对她说就是一直没说岀口。

他在村里四处都没有找到俄沙,就想要他细细逐磨大活佛那天的话,除了“遵守交通规则”,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他和他来自意大利的“轻骑兵”安康?大活佛越是看似普通的教导,才越聚智慧和法力。这是他与俄沙回来后,想了很久才悟出的理。

他最后来到旺堆的小卖部,不,旺堆的超市,他向旺堆瞌头:“兄弟对不起,让你受伤了。”

他站起来拍了拍旺堆的肩,有意用轻松的语调说:“哥先走一步。”

尼玛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家门,老婆、儿子儿媳全都在。他先喝完一碗酥油茶,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喝眼前这位是他老婆的女人做的酥油茶了。

尼玛跪到老婆面前,他从县城回来的路上准备了一肚子要对老婆和全家讲的话。

“老婆,我一辈只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那次与旺堆在县里喝醉了……“说到这里,门开了,进来两个红衣陌生男子。

一个说:“我俩就是夜里的地狱引路人,按规定我们只在凌晨与客户见面,你是少有大白天见到我们真实长相的。”

另一个指着墙上指针刚好对准12的钟:“时间到了,我们走吧"。

他再一次还没回过神,就觉得自己立刻化作云朵一直向上飞升,他再下看,自己那看似实实在在的身躯瞬间消失,如桑烟被风吹散,散的无影无踪。

他升到天上的云彩中间停下来,说话干脆的引路人:“到点了。"

另一个交待:“你不能下去了,只能俯瞰人间。若想四处游荡就要补充体力,靠家人朋友煨桑时念你的名字,桑烟飘来你吸入。否则,你就一直停在这里,就象你过去看到天上有云朵静止。"说完两人就象夜里一样同时消失。

每个人到新环境,总有好奇产生的兴奋以及陌生引起的警觉,尼玛现在就这样。

小儿子考上州师范那年,尼玛和老婆带着他去成都,回来坐的飞机。那是他第一次,现在可以肯定也是最后一次坐飞机,他眼睛一直看着机窗外。尼玛眼前的景象与机窗外一样,往上看是兰色天空,周围是云朵,太阳直射进来,又变成彩云,往下看是屋顶、山顶和大地,还有川流人群的头顶。

他平静下来,环看身边,有的云朵在飘动,有的静静地停在那里。

估计是"上头"当初设计人类时疏忽,灵魂全都是差不多,没有嘴,那就使灵魂之间无法交流;沒有眼睛,彼此就无法心领神会。他不知道哪些云朵是自然界的,哪些是象他一样是披着云朵外衣的灵魂。也不知道飘动的云朵是风吹的还是下面亲朋为他提供食物而使他精力旺盛。

他看着身边的云朵们,估计灵魂云朵也在看他,他实在无法向新朋友表达友好或埋怨的情绪。

太阳离开了,四周黑起来。尼玛也觉得困,就停下了,不知不觉睡着了,就象昨晚睡在自家床上床上,只是老婆没躺在身边。实话实说,"上头"关于睡觉初始设计这一点值得肯定,尼玛在那都爱思考。

第6天

太阳升起,这是尼玛以灵魂的存在方式第一次迎来太阳。

也许昨天换新环境,很亢奋,跑累了,要不是太阳以光为剑去刺他,尼玛估计还息着。

尼玛醒来,习惯性地用手搓搓惺忪的眼睛,发现找不着自己的手。片刻,尼玛才想起自己只是披着云朵外衣的灵魂,虽说是一朵有想法、有味觉的云。

他感到自己饿了,看见眼前飘来如袅袅炊烟的食物,尼玛靠过去猛吞一口,味觉告诉他是熟悉的味道。他俯看下去,老婆在地面玛尼堆旁一边为他烧着桑烟一边仰头看,原来是老婆在给他做吃的。

他没给老婆打招呼,因为他知道老婆看不见。但他觉得老婆肯定知道他在天上正在享受她的食物。形态虽不同了,但灵魂还相通。

吃饱了才会体力充沛,饭后的尼玛又斗志昂扬。在余下的48天里,他要好好享受作为纯灵魂的轻松和快乐,他在人间太累了。

第52天

太阳岀来,尼玛已醒了。

太阳再也用不着以光为剑为尼玛叫早,他早已习惯了在天上作为云朵的作习。

真是日月如梭,一晃尼玛已在天上自由自在地快活了48天,虽然周边没交到朋友,只要俯瞰下面,家人朋友时刻都在,他也不觉得孤独。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今夜尼玛该走了。他一直掐着时间。

尼玛这48天都在庆幸,那天宽限几小时里的安排非常得力。与每个依依不舍的人都是脸对着脸的互动,那场景已定格于脑海。因为打那以后,他只能在天上俯瞰。看见的都是一个个头顶,除非谁抬头望天。

他多次向引路人申请沉到地面,正面看看亲人朋友,均遭驳回,理由堂堂正正:"这是上头规定。"

尼玛想起有一年清明前拉两个客人,一个藏族一个汉族。汉族不停打电话接电话,都在与家里人争论上坟的琐事。

待汉族电话消停,藏族朋友说:"我们对死亡的理解比你们先进。天葬以后,不占地方,更不劳家人每年跑去坟头烧纸钱烧纸物,我们想念亲人了,只要仰头望天,亲人就在天上看着你。"

尼玛当司机五花八门听的多,也没在意。

此时,尼玛十分敬佩那藏族朋友,他懂的真多。

尼玛又开始庆幸自己一生的好运气,好父母,好家人,还有多好朋友,因为他感觉自己是周围云朵中精力最旺的,大家每天都通过桑烟向他快递着充足的食物。

今夜离开,一切都放下了。又想起那句"赤条条来去无牵无挂"。

不知不觉时针指到夜里12点,那两个引路人准时到岗。因为是老熟人了,彼此都知道咋回事,不再象上次叫醒时加了那么多戏,讲话干脆那位今天更干脆:"走"。

第53天

只听见"嗖"的一声,尼玛就来到了地狱门口,他环顾四周,没发现乘坐的交通工具,心想:地狱黑科技。

虽然凌晨,等待进入地狱的人很多,队伍比每年4月萨嘎达瓦节转经的队伍还长。是不是新冠惹的事?老实人尼玛还在与时俱进。

地狱入口处的大喇叭响了,一听就是提前录好再循环播放:“所有人都排队有序入场,不要抢时间,不要情绪激动,不要传谣信谣,没有天堂,也没有西方极乐世界,因为每个人都是有罪之身,所以都会从这里走进去,非常公平。”

旁边桌子上堆放着标明免费索取的“入狱须知”。见大家都在拿,尼也取了一份。上面有很多种文字,尼认真看了汉语和藏文版的,发现内容有些差别。藏文大意:“走进这个门,首先接受考核评估。罪少的很快投胎转世,平时多念经、积极参加寺庙举办佛事活动的,还可能去好人家;罪多的,就那区别就大了,要有思想准备,运气好只是呆一段时间,这里的一段时间不是你们理解的几个月,可能三五年甚至十年百年;运气差的要转入冷狱受苦;犯有不可饶恕大罪的,打入寒狱永世不得超生。”

看来地狱的思想教育工作抓的主动,宣传内容简单易懂,肯定能化解一些不必要的不稳定诱因。若真是冤死的,估计怎么宣传也没用,该闹腾的还得闹。

终于排到尼玛,他跟着一个类似客服的工作人员走入一个房间。

一个官员模样的公事公办地坐在柜台后面,柜台上放了杆称。

“我先把政策给你讲清楚,你将自己这一生做的善事恶事一件一件的报岀来,不要试图隐瞒,因为你做的每一件我们都已记录在案。”官员开场白。

官员又指着墙角黑色和白色的两堆小石子说:“我们地狱是秉公执法的地方,你做过一件善事我们就往左边称盘放一颗白石子,做件恶事就在右边称盘放黑石子。最后根据两边重量严格打表,确定你下一步的去处。”

尼玛的53天(小说)

官员身后站立着似乎要低一级的官员问尼玛:“领导讲话听清楚没有?”

尼玛上过中学,又跑岀租见过世面。

“到底什么才算善事和恶事?”老实人有时就是“一根筋”,在地狱这个阴森森的执法机构的办事柜台,尼玛居然真敢提问。

官员和低级官员对视了一下,这环节似乎还没顾客提过问题。

“说深奥了,你一时半会也理解不了。我们这个柜台从设立到今天一直很忙,年终考评从来都是先进单位。虽说近年来上级要求我们要从执法机关向服务机构转型,但编制少、人员也没配齐,确实没时间让每个顾客都清楚。你只要记住:做的事让別人感到幸福快乐就是善事,让別人觉得恐惧痛苦就是恶事。”官员一本正经。

于是,在这间屋子里,开始用白石子和黑石子对尼玛的一生算总帐

忙了大半天,白石子这边越来越沉,黑石子那边很轻。

在低级官员忙着算重量、比黑白、对表格的时候,官员悄声对尼玛说:“祝贺你很快转世人间。”

“赶紧再回忆自己这一生,走出这房间,尼玛就和你没关系了。”官员又补充一句。

不知官员今天有升迁还是别什么喜事或许尼玛是好人,高官居然哼起那首尼玛和旺堆酒后最爱唱的民谣“兄弟你走了,请放心走。我会在寺庙里为你点灯祝愿,希望你早日转世返回人间,我们又可以欢乐相聚。”

谁说做老实人吃亏?看人家尼玛在人间大家喜欢,在地狱也受关照。

这些关于地狱的仪轨,尼玛早就听说过,但都当成了神话传说。

尼玛这下明白是真的了。看着眼前的石子堆和称石子的称,他问官员:“怎样才能将“善恶有报是真的”这个确认信息传递给亲人、朋友,告诉人世间的所有人?让他们知道“人在做,天真的在看”。

官员,又一本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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